去年三月,一干文友想出一本志书,把衡水桃城历代中医先贤集合起来,让他们集体露露脸亮亮相,给“小桃城”脸上贴点金。


我想起了刘兰堂。拜运动所赐,我生病甚少,相熟的医生也少,中医就更少。掐指算来,在乡里搞中医有点名气的,也只有他了。


刘兰堂是谈家庄人,我的乡党,相距不过五里。谈家庄最有名的不是人,而是村西一个高大的土岗。1963年,滔天的洪水说来就来了,先是包围,然后覆盖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老百姓再也找不着一块落脚之地。于是,十里八乡的人们坐船、凫水到这片沙岗上渡劫。


除了土岗,谈家庄最有名的可以排到刘兰堂了。出名的原因确实跟行医有关。1963年那场大水把几千人逼上岗,他把所有的药材存货抖搂干净,给人用了没收分文。大水包围的土岗和刘兰堂一块留在一代人的记忆里。


其实,我跟刘老头只有一面之缘。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9岁,他72。不知道怎么弄的,我突然肿起“痄腮”,就是腮腺炎,左脸肿得闪着亮光,捂着脸还呲呲哈哈地疼。


后来,爹驮着我去找老先生,印象中他家的院里有花有草,屋里屋外也都精洁。老头儿倍儿精神,腰板挺直,用现在的说法,是个“心里有火,眼里有光”的人。


老头的手艺确实也不是盖的。我眼瞅着他把细长的钢针用烛火烧烤后,密密麻麻地深深插进一个中年人的脊背里。这让我毛骨悚然,也没顾上数数。那时我就想,这老头准会什么妖法,那么多长针扎进肉里,竟然没泛出一丁点血。打那以后,提起针灸我就冷汗直冒,倒是对成为武林点穴高手满心向往。


老爷子一边见缝插针,一边跟我爹说了个偏方:把蒜捣碎和上香油,摊到去刺剖开的仙人掌片上,在脸上敷几天就好了。这“膏药”没有自粘功能,有点费手,害得我托了好几天腮帮子。后来是这膏药有了效用,还是打针吃药的功劳,我可想不起来了。


这次与仙人掌的密接,让我记住了这个中医老头儿。


我开始找谈家庄的老少不着痕迹的闲聊,中心当然是活了90个年头的刘兰堂。乡民说得都直白,给了老头他们能给的最高褒奖:“病看得可好了。”反倒是跟继承了他衣钵的五儿子刘庚文聊天时,让我很是惶恐——


因为在他的陈述里,刘老头就是个驾鹰遛狗,没啥正形儿,玩了一辈子的超级“老炮儿”,他看病的那点手艺也没啥了不起。在桃城农村,有一个词或许最贴合他嘴里的父亲:“跑相”,这是一个几乎可以跟“二流子”画等号的高级词汇。


我有点胆战心惊,不知道是自己要写的刘老头不够牛气,还是自感超越了父亲的儿子不够谦逊。反正觉得刘老头肯定不是那种传统老中医的作派。


刘兰堂到了也是个农民,但他压根就不下地干活,年轻时把庄稼扔给媳妇,后来又让陆续长大的儿子们耕种。家里人在日头底下耪地锄草、晒麦扬场的时候,他往往捉了只鸟雀虫鱼,开膛破肚后用大头针固定,然后描画它们的肝胆脾胃、奇经八脉。


刘老头很有点娱乐至死的精神,逮住啥玩啥,什么木作、瓦作、画画、养鸟、种花,甚至半导体、发动机、化学分子式,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无所不包。我不禁怀疑,要不是他年轻那会村里太穷,孩子又太多,他会不会“跨界”到神七神八、天宫嫦娥这些航天器上去。一个农民,把种地的痛苦强加给别人,把玩的快乐留给自己,难怪连儿子都说他没正形儿。


但刘老头确实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这样评价他倒不全是因为他为人民服务,他的主要目标是玩,为人民服务只是副产品。说他是玩,是因为他的作为从不跟名利沾边。上世纪五十年代,乡卫生院见他会看病,把他招了去,干了没几年,竟然辞了;乡农技站看他给花草配比肥料、杀虫除菌有两下子,请他去,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后来,天津美院瞧他是个怪才,邀他出山,他还不去。


一个农民,不种地,也不接受“招安”,只想着不受拘束,没有管约,自己玩自己的。在厦屋的前廊上塑上小塔、白鹤和梅花鹿,是玩;把坏了的戏匣子焊上锡鼓捣好,是玩;把新发的柳芽上屉蒸一刻钟风干,吞下去看血压降不降,还是玩……


老头也不是没有正事,他的行当是画庙。在大小庙宇里,塑神明之泥身,绘梁栋之斑斓。他喜欢这个赏饭的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最难得的是自由自在。至于他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自己的口鼻眉眼“夹带”到土地菩萨关公这些泥胎神像里,恶作剧地让众生膜拜就不得而知了。


刘老头的确很有玩的天赋,他鼓捣的东西多是自行揣摩,无师自通,顶多是买几本书瞅瞅。比如行医之前,他是看过《千金方》和《本草纲目》的。我们必须佩服他的聪慧,翻开他的学习笔记和各类手稿,绘画之精致,设计之精巧,雕塑之精美,叹为观止。


因为喜欢玩,本来很严肃的中医,到了刘老头手里,也成了闹着玩。他月老儿一样,把各位药材随心所欲地杂糅配伍,磨成粉末或熬成药膏,让它们生发出起死回生的妙味。刘兰堂自书过一册很薄的《验方杂记》,里面的药方多是他的自悟自创。他最得意的是两种成药:一个叫生肌散,一个自名千拔黄金膏。生肌散研磨成末,粉里透红,千拔黄金膏是熬炼成膏,色泽金黄,夏天软化成泥,冬天变硬结块,用时拉面一样反复抻拔,状如黄金,又柔韧如丝。刘老头的药从里到外都透着好玩和顽皮。


好玩的药也玩得真好,被判了死刑的手、脚、胳膊、腿和人,每每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涂去。涂抹一次,刘老头的神奇和诡异就多了一分。


他似乎从没认真过,除了玩。从小玩到了老,小时是小顽童,老了就成了老顽童。物极而反,玩到了极致,也就有了门道,成了正业,出了名气。刘老头老中医的名头就这么来的。老爷子正经八百地玩了一辈子,2003年,岁至九十,寿终正寝。


仔细想想,用“跑相”概括刘兰堂并不贴切。我爮了半天,觉得北京方言里的“老炮儿”倒有几分适合他,气质很搭。


弄清了刘兰堂的人和事,我开始给这个可爱的老头作传。可我没敢跟他一样玩票,让一个曾经救死扶伤、扬名立万的智者,在志书里,还一身“跑相”。


于是,我弃其玩劣,留其聪慧,盖其不羁,彰其创新,斧斫其见异思迁,凸显其传奇和经典。反正,兰堂老头被我一块块拆解,拼凑到一个不苟言笑、终生致学、人人景仰的老中医的窠臼里。


后来,我一直为那个不够传神的小传愧悔。一个活着很嘻哈的人,死了你却非得让他正襟危坐,他必会觉得拿捏憋屈,认为你不好玩,没真懂他。少了老炮儿特质的老炮儿,就像敞着盖的酒,不呛人不辣口,反而失了味道。


所以,我决心变一下脸,丢掉所有的一本正经,跟他一样,不正经地、嘻哈写意地乱写一次,让他躺在棺材板底下再高兴一回。


作者:水三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