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信二十八岁时娶了十九岁的蔡二媛,结婚后两人相亲相爱。直到蔡二媛因脑血栓六十岁去世,两人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生活在这样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兄弟姐妹感到自由欢乐。
张洪信十二岁的时候,夏天还光着屁股玩哩,走亲戚穿上粗布小白褂,穿个蓝布裤子,觉得美得不行。光屁股的不光他一个人,村里的男孩大都光着屁股玩。
十三岁那年冬天,听说招兵,他穿着一个黑色粗布旧棉袄走了二十多里地,跑到城里,看到南北街上挂着招兵的旗子。他和一个脸瘦瘦的招兵的说,我当兵,要不要?人家问,你多大了?他说十三了。人家说,十三岁的不要,十五岁的才要呢。他一听,这下当不成兵了,后悔自己没先打听一下要多大岁数的。他在南北街上转悠,看见了一个和自己个子长得差不多的穿着蓝棉袄的小子,他和人家商量着换着棉袄穿,就一会儿,用完了一准还给他,穿蓝棉袄那小子不同意。张洪信犯愁了,用袖子抹了一下流出来的稀鼻涕,看着袖口,这一看计上心头,因为他看到了袖口里面,黑布棉袄里子是蓝色的。他急忙脱下棉袄把里子翻到外面,黑棉袄变成了打着黑色补丁的蓝棉袄,然后走到招兵处。他说,我要当兵,我十五岁了,要不要?脸瘦瘦的招兵的,把眼眯成一条线,看着张洪信,看了一会儿,笑笑说,刚才还十三哩,把一个黑棉袄换成蓝棉袄就变成十五岁了?不要!他一听这话,生气啦,对着脸瘦瘦的招兵的气冲冲地说,不要拉倒,咱们走着瞧!出城里东门一直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想,今年当不了明年还来,明年当不了,后年还来,我就不信当不成,非气死你这个瘦猴子不可。
他一天没吃饭,来回六十里地,傍晚赶回家。他一进门喊了一声姥姥。姥姥说,你出去一天,急死我了。他说,我去当兵,人家不要。姥姥说,他们不要,我要。
第二年扩兵,在饶阳招二十多人,这回张洪信如愿当了兵,到了县城,净吃白馒头,炖肉菜,可解馋了。他们出发前换上了黄军装,精神抖擞,出发后一直往西走,到了山西,有的老百姓看他们穿着黄军装,以为是日本鬼子来了,见了他们就跑,两天吃不上饭,只喝一点凉水,可饿惨了。到了第三天,看见路边一个卖大饼的,幸亏卖大饼没有跑。带兵的说:“老乡,我们买大饼。” 卖大饼的可高兴了。烙好的一大摞大饼给新兵分完了,卖大饼的继续烙饼,一边烙,新兵一边吃,和好的面粉用完了,再继续和面。等他们吃饱了,卖大饼的说:“每人平均吃三张大饼。”张洪信说,这回你可赚钱了。卖大饼的说:“这回你们可吃饱了。你们过来时,远远看,像日本鬼子,再一看不像,人家是洋枪,咱们是土枪。”
一个多月后到了五台山,上千名新兵在这里汇合,三五九派人来接迎他们。
他们加入了三五九旅。旅长王震见他个子那么小,把他抱在怀里开玩笑说:“还吃奶吗?”
部队改编,他到师部当勤务兵,以后又到了九团文工团。
他在南泥湾开荒六年,白天开荒,晚上纳鞋底,那时想抽香烟没有,馋得不得了,怎么办,他想了个办法,把树叶晒干了用纸卷起来当烟抽。
他从小喜欢画画,可是画画没有颜料,他从山上采来红色的枸杞,绿色的叶片,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等各种花草当颜色。在南泥湾他画了一张享有“电影皇后” 之誉闻名中外的大明星胡蝶,拿给曾政委看,政委看了以后说:“这是印的胡蝶的照片,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不是印的,是我画的。”
曾政委睁大眼睛说:“是你画的?”
他说:“是我画的。”
曾政委说:“真的是你画的?”
他说:“真的是我画的。”
政委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确认不是印刷品,是画的。真看不出这个小兵还会画画,他决定送他去鲁迅艺术学校学美术,可是他已经是文工团的主要角色,虽然他刚满十七岁,可是团里经常演的几十个节目,大都有他的角色,文工团不放他走。当时宣传工作也很重要,政委权衡后,只好让他留在文工团。
他也参加过许多战斗。
有一次打仗,他把棉裤丢了,是打完了仗才发现丢了棉裤的。他没有再去向部队领棉裤,部队当时非常困难,他穿着单裤过了一冬。
有一次部队到了山西米脂县,由于水土不服,有的战士病倒了,有几个体质较差的战士去世了。张洪信的鼻子流血不止,流了有一大盆血,整整一夜呀,就这样断断续续地流着。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已经流完了,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一个身穿白色裤袄的小媳妇站在他面前,他睁开眼睛,小白媳妇就不见了,他又闭上眼睛,身穿一身白色裤袄的小白媳妇就又站在他面前,他无力地再睁开眼睛,白媳妇就又不见了。这样反复几次。他断定自己是要死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当再一次闭上眼睛时,他没有力气再睁开。战友呼喊他,没有应答。部队上给他准备好了棺材。准备装棺时,医生对他进行检查,检查后医生说.先不要入棺,他还忽搭着,好像有口气儿。就这样,他奇迹般地又活了过来,医生告诉他:“你的体质很差,活不过五十岁。”
这之后,他开始向医生护士学习包扎伤口,还学习给初生儿接生的方法。为此,他家的孩子出生时,不用请接生婆,他的接生方法比村里的接生婆更科学。
在解放石家庄的战斗中,他在尖兵连,这其间打了十一次仗。有一天因为部队没有蔬菜吃,派他到郊区村子里去找蔬菜。他找了一个村子没找到,又找了一个村子没找到。天渐渐黑下来,他找了一夜,天快亮了才背着大半口袋蔬菜,向原来驻地走去。快走到目的地时,碰到一个伤员告诉他,夜里,发生了一场战斗,全连战友,除了几个受重伤的,大都牺牲了。他大声呼喊着:“我找菜来了,我找菜来了。”没有人回答他。他呆呆地瞪着两只眼睛,没有眼泪。
后来他常对孩子们说,经过多少次枪林弹雨,眼看着身边多少个战友倒下,今天的好日子,是多少战士流血牺牲换来的呀,我命大,活了过来。现在的日子可真好呀!孩子们,你们千万别不知足。
许多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人,盼望着别再东跑西颠躲躲藏藏的,黑夜能睡个安稳觉,就是好日子。许多经历过1960年大饥荒年月的人,盼望着能吃饱肚子就是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在不同年代的人群中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他从战争年代一直讲到现在。
他说:“复员以后,娶了媳妇有了孩子,欢喜得多了。俺们孩子她娘,人特别实在,好脾气,俺们一辈子也没有红过脸,我说她什么,人家从来不哭也不闹,全村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可惜我老伴没有福,六十岁上得脑出血去世了,她人缘好。她死后出殡的时候,人多多了,全村子人跟着流眼泪。”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他怀念他的老伴,眼角浸出泪花。稍停片刻他接着说:“县宣传部王启元部长,叫我到县剧团唱戏去,我不去,我舍不得离开家。再说,我自己能挣钱,也能省钱。我有我的办法,天天扫院子,没有买过扫帚,到地里拔长成大棵的野扫帚或割几棵竹子,用麻绳子把它捆把捆把,就是个扫帚,比买的还好使呢。我给附近生产队里做杈子、木耙、木锨,还做笼屉赶集卖。秋天到地里拾红薯拾胡萝卜拾玉米,回来把红薯切片晒成干,把玉米弄成粒,装到口袋里,我骑上自行车走一百多里地,到保定去卖。一斤红薯干儿卖两毛五分钱,一斤玉米卖三毛五分钱,都是拾来的,摆地摊叫卖。我摆地摊摆得多多了。”
“我可不是给你吹大话,纺线、织布、纳大鞋底子,在南泥湾的时候就会。老头脱泥钱儿,这是撂下的活了。俺这么多孩子没有让他们饿着过肚子。大人辛苦一点,千万不能让孩子抱屈。晚上油灯下,我给孩子们唱戏画画逗孩子们玩,俺这六个孩子都有出息,三娈更是心灵手巧做面花出了名,不光三乡五里有名,县里都知道了。她十九岁上,县建设局做县城规划沙盘,请了俺们三娈去了,还到市里省里北京去表演捏面花,后来学会画画,出名都出到外国了。我欢喜多多了。”
我望着这位老人的面容,在满脸树皮一样的褶皱里,把苦难和辛酸深深地埋在底层,把自信自强快乐向上,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孩子们对父亲张洪信的感情如此深厚,因为他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父亲。
张洪信又讲了许多当兵复员后的小故事,我把它记在小本子上的同时,也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他为之自豪的有三件事:“头一件事,我一辈子掩埋了六个老人,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父亲母亲。给老人送终,我尽孝了,我做到了。母亲去世时,我还请了戏班,都是亲戚朋友帮忙,没有花一分钱。“第二件事,我身体好。有个头疼脑热去看病,国家全给报销。“第三件事,儿女孝顺,儿女怕我孤单,帮我又找了后老伴,相互有个照应。我有钱花,国家每月发给我工资。”
他拍着胸脯说:“我比皇上还痛快!”
我停下手中的笔,笑了笑。
他说:“你别不信,我真的比皇上还痛快。”
他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起他曾经坐过“皇上”的故事。
刚解放不久,他和两个战友去了北京,晚上八点一起去找王震。他理直气壮地对警卫员说:“俺们是王震的战友,要见他。”说完又觉得不妥,改口道:“他是俺们的旅长,他对俺们可亲哩,俺们想他,愿意看看他。”
警卫员说:“明天早上八点,你们再来吧。”
张洪信和几个战友是来北京参观故宫的,第二天他们去了故宫,没有再去找王震。
他们去故宫,最感兴趣的是,到太和殿坐一把龙椅,过一把皇帝瘾。建立新中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他们说,扛过枪,负过伤,打完了鬼子打老蒋,全国人民得解放,咱不当皇上谁当皇上。
到了太和殿,战友大李说,听说没有大福气的人坐不得龙椅,如果坐了屁股上会长燎泡。张洪信自信地说:“我有大福气,我不怕。”他迈着方步,拾阶大大方方走进金銮殿,稳稳当当地坐了一把龙椅。他在京剧《打龙袍》里扮演皇帝,那只是在舞台演戏。这次在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上,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板,大大方方堂堂正正,过了一把皇帝瘾。
大李说,你坐龙椅也成不了皇上。
张洪信说,如今咱当家作主,也算当了皇上。
大李和另外的战友,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了一把龙椅,当了一把皇上。
这之后,张洪信常常幽默地对人说,我坐了龙椅,屁股上没有长燎泡,反到越来越有福。这是坐龙椅坐来的福,我是天天当皇上,真皇上还有烦恼事,我除了欢喜还是欢喜。
就是这位河南的大李,和他一起到北京坐了一把龙椅的大李,不小心丢了他的退伍证。丢了他的退伍证,就没有办法领取退伍费,必须找到当年在三五九旅当过兵的战友作证,才可以补发证件。他第一个想到了张洪信。当时交通不方便,他经过步行,坐火车,坐汽车,再坐自行车,奔波三天三夜来到东刘庄来找到了张洪信家。当时梦君已经放学,正站在北屋门口,看见一个穿得破旧的老头进了她家的院子,手里提着个破旧布袋,以为是要饭的。梦君回头对父亲说,爹,我拿一块饽饽给他。
来人问:“是张洪信的家吗?”张洪信一看是战友来了,激动得不得了,把大李让到屋里。
大李在张家住了十几天,张洪信给他写了证明,到大队部,公社、民证局盖了章。他随身带着一个唐瓷茶缸,上面钜了十个补钉。那时有钜盆、钜碗、钜大缸的,盆、碗摔成两半,钜好后继续用。大李走的时候,把他的茶缸丢在梦君的家里。他步行走了一个小时以后,又返回来取走了那个钜了十个补钉唐瓷茶缸。
战友走后,张洪信后悔没有给战友几块钱。虽然大李也说新社会好,日子好,可是他感觉自己的日子比大李过得更好,他幸福指数为百分之百。
这幸福包括日子安定,有房有粮有穿戴,心情舒畅,还有为之骄傲的儿女。儿女懂得孝敬,各有专长。特别是张梦君后来成为画家,圆了张洪信未能实现的画家梦。(待续)
作者:师桂英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