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下地总背上一个柳条筐,筐里放着他的收音机。收音机很大,还有两节外置大电池。后来,父亲的收音机越换越小,用一个塑编手提篮就可以提着下地,方便了很多。


父亲把收音机放在前面几米,然后折回来开始劳动,等人一步一步挪到收音机前面,快要听不到了,就返回去,把收音机挪到更前面去。星期天或是假期里,我随着大人下地,有意无意听了许多广播剧、评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和《星星火炬》父亲也是听的,不知是因为旁边有我,还是父亲根本就顾不上调台。


收玉米的时候,父亲拿着镐砍棒秸——把镐抡起来扎入玉米棵根下,向上一兜,整棵玉米就连根拔起,磕掉根上的土,把玉米秸顺在地上——快要干枯的玉米叶子被抖得哗哗响,哪里还听得到收音机在说什么,但父亲还是舍不得关掉收音机。


后来,家里的地由种庄稼改种苹果树。除了打药,其他如剪枝、疏花、疏果、套袋、摘果、环剥、浇地、施肥等等一系列活计,无论在地上或在树上劳动,收音机总会在父亲身边热热闹闹地唱呀说呀。


中午放学后,我经常和几个小伙伴在大门底下用石子玩“走棋”,一到时间,父亲喊我的声音就从北屋传来:“快点啊,《群英会》开始了!”其实,那时的我对评书的感觉一般,但听到父亲那样兴奋地招呼,我也就丢开小伙伴儿一溜烟跑回屋去听。


从收音机里我听了《岳飞传》《杨家将》《夜幕下的哈尔滨》《平凡的世界》《风流才女石评梅传》《三国演义》《三请樊梨花》等等,还有不可胜举的广播剧、新闻甚至广告。


外出上学后,我极少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听收音机了,很多时事新闻也听不到了,我很快变成了一个白痴。而每次回家,我都能感受到父亲与时俱进的步伐。


父亲的收音机不知换了多少台,大大小小,红红绿绿。如果一开始就收藏父亲的收音机,该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啊。一来为父亲收藏他的记忆,二来记录时代的变迁。但父亲的收音机新的一来,旧的就去,一台一台都湮没在岁月里了。


前些年,出现了小巧的、便于携带的“MP3”,能随心下载歌曲小品相声,父亲很感兴趣。我便买了一个MP3放音盒,又买了一个8G的储存卡,下载了一些相声小品,又教给父亲怎样调音量,怎样调节目,怎样定时,父亲非常高兴。


一天,父亲冒雨来找我,拿出半张旧挂历,背面写了一些戏曲评书的名字,一一解释给我听。从此我踏上了给父亲下载音频的漫漫长路。


过了几天,我把卡送去,说,除了按目录基本下载完,又下了365回的《三国演义》,够您听一阵子了。父亲很高兴,说把小放音盒装在口袋里,再也不用从苹果树上爬下来调台了。


没过多少天,父亲又来了,拿出一整张挂历,背面还是目录。为了这张目录,我一连几天没日没夜地下载。有一天正在下载,来了一位朋友,看到了那张挂历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大惊道:“天啊,那么多,这光写也得写上一大天呀!”又说:“看来你父亲很有文化素养啊。一定是超级发烧友!”


我按实际下载顺序把目录打印出一份,和父亲手书的顺序相差无几。到了父母家,父亲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说:“我又买了一个小音箱、3张卡。现在我有两台机子5张卡,可以轮换着随便听了!”


不但让我下载,父亲还让弟弟、弟妹帮他下载,后来嫌弟弟弟妹下载得太慢,就把10页(连《说明》是11页)的目录本子给我,我跟父亲说:“您可别着急,我得歇几天,这几天一直下载这个,头晕眼胀。”


那些天我看电脑看得恶心。母亲说:“哼,写一张就让人家下载,写一张就让人家下载,你写三个字,人家得下载半天!正像你那时喝酒,喝到半路扭头说‘再炒俩菜’,你一句话没事了,人家洗菜切菜炒菜得多麻烦!”父亲对我说:“有你原来下载的那些,我能听好长时间呢。你别急,这个,两个月也没事儿!”


再去时,父亲要我教他下载,说:“我学会了就不用你们了,你们都忙。”


我教他下载歌曲,他就拿出一个本子记,每一步都要问清记好,我说:“不用记那么详细,实际操作起来很简单,您记得太多,反而更麻烦。”他不听,一定要点一下鼠标记一下。父亲的电脑实在慢,经常要关机重启。


自从父亲学会了下载,我就解放了。不仅如此,父亲的人缘更好了,因为七大姑八大姨、街坊熟人都来请父亲帮他们下载这,下载那。


我知道下载的辛苦,所以很心疼六七十岁的父亲,母亲也经常跟我们数落:“凌晨四点就起来开电脑啊,晚上也不睡!”但父亲却乐此不疲,有求必应。


后来,父亲有了看戏机,不光听音儿,还能看视频了。再后来,父亲有了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父亲学会了使用微信,学会了网购,算得上一个与时俱进的老头儿了。


但还是会陆续出现很多问题,诸如怎么存储照片啦,怎么在视频上写字啦,七十多岁的父亲现在已经不再依赖我了,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更得力的高级顾问——他的大外孙。


父亲网购,可不限于淘宝、唯品会、京东、拼多多、头条,有时候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卖货信息,他就一点一点,买了。等寄来的下菜带鱼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时,他就打电话让我们去,退货。


在哪个平台的呀?不知道。当时在看什么呀?不知道。


父亲也不想给我们找麻烦,有时就自己把网购软件删了,决心不再相信网。可是过些天又重新下载,继续网购。


父亲买的东西五花八门,茶杯、裤子、羊杂汤、T恤、电子秤,电子秤是用来称较轻的物品的,母亲说,收到快递后,称个小药瓶,称包牙签,然后就把秤装进盒子,放在橱顶再也不管了。


买到得意的东西,父亲就很开心。跟我们炫耀。看他的开心劲儿,我们觉得那些不顺的网购都不算什么了,十回里面能碰对一回开心就很赚嘛!


电脑已经退役了,父亲天天看手机,一有问题就叫我们。母亲还是抱怨父亲“烦”“耽误孩子们时间”,而耳背的父亲全然不理会,照样该问就问。


勤学好问的父亲不断地“烦”着我们,就像我们姐弟仨小时候不断地烦他和母亲一样。我们长大了,父母还结实,不厌其烦地过日子吧,它是这么美好!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