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寻访靖港古镇,见到的却是一个新靖港。


不过我并没有失望,因为这次靖港之行所得要比预期多得多。 



我见到了靖港古镇管委会新老二位主任,二人皆是古镇修复建设和管理一线的实干家。老主任虢正宏60岁,已届退休,他不善言谈,加之他口语完全是方言,我听不太懂。新主任刘莹是位年轻的女同志,她普通话讲得很标准,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清清楚楚。她说话快,我记得也快,小小的字记了好几页。


据她的描述,我想象着修复前的古镇模样:那时的古镇像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风貌已逝、神采散尽,只剩一副枯槁、痴呆的皮囊。原本平整光洁的石板街已是坑洼不平,一段石板、一段水泥、一段沙石、一段灰土穿插相接,补丁套着补丁,像条鹑衣百结的长袍;街边古楼,历经水患和风雨侵蚀,早已残缺倾颓,东仰西斜,整条街像老太太苦笑时缺了牙齿的口;街上人烟稀少,几无游客,冷清如早已散伙的集市;镇四周水域浑浊,漂浮着垃圾浮萍和泡沫,一阵风过,臭腥味灌满街巷……


漫漫长路,斗转星移,沉疴古镇,何缘复苏?


谛听时代召唤,警醒于发展脚步,古镇在梦中打了一个激灵。


公元2005年初,靖港上空一声响雷,拉开春的序幕。一场修复重建的热潮让沉睡的古镇伸展四肢,挣扎着去迎接一个春天的到来。


三年之后,靖港“修旧如旧,复靓还神”。新古镇、老靖港,开始迎接八方游客。


2009至2012靖港旅游推向高峰,2015与湘江对岸的铜关镇捆绑推介,旅游业再上层楼,展望一个更为广阔的视界。



今天,我作为一个远方游客,怀着好奇与期待,步入靖港的街市。


靖港前街是商贸街,后街是居民街。现在的前街用一色的麻石铺设,石板路下设有水电管网,两侧设处置井、垃圾箱,街稍作拓展,宽处约六米,窄处亦有四米,路面平而不滑,街有蜿蜒之美。此街分四段,自东至西1250米,保安街、保健街、半边街、保粮街依次衔接。步入保安街,看得见不远处的石拱桥及桥下流水反射的斑驳日光,桥两侧簇拥青青翠竹,桥上空覆盖浓浓的树荫。


越过石桥即入保健街,顿感街市的热闹与繁华。街边门店鳞次栉比,参差错落,各色门匾旗幌撩人双眼;游人南腔北调,漫步徜徉;店面主客搭讪,先尝后买。火焙鱼、香辣鱼、香酥饼、手切糕、老式麻花、手工药糖和着臭豆腐的混合香气弥漫街腔。我在如织的游客夹缝穿行,身沐和煦日光、耳染乱弹般语境,感受移步换景、转身异味的氛围,生发出复杂的快感和纷繁的想象。


行走在街上,不时会看到门店之间的各种陈列馆、生活馆、体验馆、艺术馆。比较显眼的有中共湖南省委旧址、宏泰坊、靖港族谱陈列馆、宁乡会馆、江南民族文化馆、人鱼之恋体验馆、靖港皮影艺术馆、湘韵文化生活馆……


宏泰坊是一处妓院遗存,曾是一座活着的作坊,它制作了多少人生的悲剧和闹剧已无从计算,它为靖港的繁华送上了多少花束,做出过多少贡献也难以查考,现在,它只是一条僵尸,不,甚至连僵尸也算不上,它现在的名称为“宏泰坊青楼蜡像馆”。坊里原来的活人都转世成为馆藏蜡像。据说里边女人的蜡像栩栩如生,再现着当年的香艳与火辣,我想不过是借以引发游客的幻觉而已。


同样是穷苦人家的女儿,陶承则有幸嫁给有进步思想的开明丈夫欧阳梅生,从而走进革命的大熔炉,把自己锻炼成一块意志非凡、信仰坚定的革命不锈钢,为人民的解放事业赤心奉献,并成为两位革命烈士的母亲。她通过课文《我的一家》和电影《革命家庭》早已家喻户晓,她无需借助蜡像向后人作自我展示,她永远活着在人民心里。陶承故居虽然在街的背面,我还是绕道前去瞻仰;虽然我已从各种渠道搜集了陶承的生平资料,也早已装在心里,但仅在她故居内默默站立片刻,亲身感怀伟大母亲怀抱的气息,也是极为宝贵、不容错过的良机。


我的行程安排比较匆促,好多想仔细看看的馆藏却未能驻足,只好留一些念想,等下一次弥补。 



半边街别有不同,一边是临街门市,一边是宽阔水面,水岸树荫下摆满了餐桌,围桌而坐的游客品尝着满桌美味,欣赏着水上风景。我也择一树荫稠密的餐桌坐下,要了一壶姜盐芝麻豆子茶,喝着茶,观赏面水而立的古建筑。临街一字摆开的皆为二层古楼,高低宽窄虽有参差,但大致相同。说是二层,实为一层半。一层用灰砖垒砌,二层以木为骨、以板做墙,靠街有小露台。楼顶两侧都垒有防火墙。墙为白色,白墙或刻或塑有异色吉祥物,整体看上去似徽派建筑。据说靖港古建筑原本不是白墙,只是这次恢复重建时有人家做了白墙,大家看着既实用又好看便纷纷仿效。



喝完一壶没有叶子的茶水,感觉肚子很舒服,我有胃寒的毛病,饭后消化不良时有烧心,喝下这姜盐茶觉得浑身通泰,串街的疲劳一扫而光。我起身走入桌对面一家火焙鱼门店,与老板打过招呼,看了看楼内结构。火焙鱼、辣子鱼等食品都是现做现卖,满堂香辣的浓味。一楼为五进,一进是门面,二进是卧室,有天井,能通风透光,淋雨排水。三进仍为卧室,四进五进为库房。门面这间靠里为加工作坊,门口摆放各色货物面对顾客。主人说二进是最好的卧室,一般都让家里老人住,三进青壮年人住,孩子们住四进,我们家孩子大了出去单过,所以四进便作了原料库房。二楼闲着,有时也上去住一住,现在放了一点杂物。古时二楼一般是做闺房用的,那时的女孩子不让下楼,只许一天到晚呆在楼上,现在的女孩儿和男孩儿一样满街疯跑,二楼也就闲置了。改造之前平时不在二楼呆着,而今楼内装了给水排水管道,有电线、网线,可安装电视、电脑、WiFi。二楼露台,通风好,又能看街面和水上风景,闲下来沏壶姜盐茶面朝露台坐一会儿,挺舒服的。


半边街的古楼面朝芦江背倚古镇,保健街则有一侧古楼面朝大街背临芦水。这临水的人家便打起了水的主意,于是催生了靖港古楼的一道奇观——吊脚楼。


那些占有临水之利的楼主人,在楼边水中打入木桩,木桩之上横搭木梁,木梁之上铺设木板,依楼向水拓出一个平台。平台之上造房建屋,于是背对芦江的古楼摇身一变,变出面对芦江的吊脚楼。一家建成,多家仿效,家家跟进;平台相接,吊楼相连,大小不等,参差错落,远远望去,连为一体的吊脚楼像一条苍龙纵卧于芦水之滨。


吊脚楼为楼上人家带来五大便利:晾晒衣服、乘凉观景、消闲垂钓、邻里来往、水上交易。还有人家在吊脚楼开设茶馆、饭铺。年长日久,慢慢萌生了独具靖港特色的吊脚楼文化。



一位靖港老先生给我讲了一家吊脚楼的往事。


那个吊脚楼与一般人家不同。别家的吊脚楼都是多脚,即多个木桩支撑,而他家的吊脚楼是独脚。一根巨大杉木桩栽在水中,独自撑起一个平台,承载一栋楼屋。它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历经数百年风吹浪打,依然坚实如初。几百年来,楼主人换了多任,至上世纪三十年代,吊脚楼轮到一个姓邱的主人手里,楼上开了一个风味小吃店,门楣上挂着“松盛馆”的招牌。招来的各色食客,有“过早瘾”的靖港人,有坐横河筏子过来的铜关人,有外来的行商坐贾,有准备过江的候船客……


松盛馆招待顾客善用“两美”——美食和美人。


松盛馆美食最招人的是甜酒冲蛋。酒,清香淡甜,蛋,新鲜嫩滑,酒蛋浑然,悦目赏心。更有一招可谓锦上添花,甜酒冲蛋中掺入空心汤圆,液体里混入一颗空心固体,看起来新奇,吃起来过瘾。厨师将糯米用清水浸泡,磨成极细的米粉,沥干后反复揉和,掰一坨搓成小圆球,用手指在球上按一凹槽,轻轻包起,使之中空,而后再搓成小圆球,下到沸水锅内。入锅即沉水底,一熟即浮水面,此刻快速捞出加入已做好甜酒冲蛋的碗中,一份甜酒冲蛋混汤圆便做成了。


松盛馆更招人的是胡氏姐妹的琴曲。姐姐长得俏,十指尖尖,怀抱琵琶;妹妹长的白,喉如银铃,小曲婉转。一碗甜酒冲蛋揽在胸前,一对绰约佳丽弹唱助兴,享受一段奢侈的晨光,被认为是平民的一种艳福。


静心听着老先生的讲述,我似乎也成了松盛馆的一名食客。 



保健街有一家烙画门店,门匾六个字:“木与火的艺术”,店主人三十多岁,穿着休闲,神态自若,他正在临窗桌面摆弄一张烙画,见我进来就站起身跟我打招呼。我绕货架仔细观赏各种形制的烙画作品,不时向他询问关于烙画的问题,他回答得既耐心又认真。我看到一幅小画,构图简单,留白很大,只画了一根细竹,竹梢伏了一个知了,而那根竹子底部内侧斜垂的细枝顶端也趴着一个知了。两个知了一个在主枝梢头,一个在侧枝梢头,距离很远,谁也看不见谁。作者在左上角空白处烙有一字:寻。我拿起这幅画,他凑过来向我解说这画的构思。他说何止知了,其实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寻,寻什么呢,有的在寻找伴侣,有的在寻找知音,有的在寻找财路,有的在寻找摆脱困境的出路……


他说我的一个同学一直在寻找困境的出路,但是他却无路可走。有一天,我和他一同到学校参加孩子的家长会,这个家长被老师质问而无话可说,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老师说你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通知你给孩子买一本辅导材料,你都不买,别家的孩子都买了,时间过了一周,你连句回复的信息也没有!你这家长怎么当的?


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当众哭泣,别人不理解,可我很清楚。有次我请这个同学带儿子到我家吃了一顿猪脚,儿子吃起来不抬头,随吃随说好吃,并说一年没吃过猪脚了。在我们这里吃一顿猪脚要几百元钱,我这个同学没钱吃不起。说他没钱,他一人兼职三份工作,每月能挣6000多元,怎么能说没钱呢?其实他真的没钱。他是独子,一个人要赡养两位老人,要供养妻子儿女,要柴米油盐过日子,要命的是每月必须还3000多元银行贷款。给儿子买辅导资料那点钱他也不是不肯花,是因为他每天干三份工作,没有时间看手机,老师发的信息他没有看到。当老师责问时,他肯定非常自责也非常委屈,可是这些又向谁诉说呢?只有用哭泣来发泄一下。


他告诉我,前些年镇上的青年时兴到长沙城里买楼房,有的人父母有钱,把父母的钱抠出来自己再添上点儿,买个房子很容易;父母没钱而有富裕亲戚的人,向亲戚借点儿也凑合着买了;我同学中这两种情况的不少,还有个别同学很优秀,凭自己的能力赚钱就买了房子,但特别优秀的同学凤毛麟角;多数同学以上条件全不具备,可自尊心重,自卑感强,觉得低人一等,有的为了争口气,硬着头皮也去买房,七凑八凑交了首付,贷款买了房,买房之后问题就严重了。每个月都必须按时还贷付息,本来生活就不宽裕,又给自己背上还贷的包袱,那就要拼命打工挣钱,一份工作挣3000不够花,加班干两份工作挣5000还不够花,没办法,就兼职干三份工作,能挣6000了,还是不够花,我那个被老师责备哭泣的同学就是这种情况。


说着这些情况,这位年轻的烙画师傅会皱一皱眉头,轻轻感叹。他问我,你知道基尼系数吗?贫富差距要是突破基尼系数,问题就大了,它影响经济协调发展,引发社会矛盾,破坏社会和谐,还会危及社会稳定……


那天有一位退休老人来我画店,花2000元买了一幅烙画。我问他,你每月退休金有多少,他说不多,只有3000多元。我说你怎么舍得花这么多钱买一幅画?他说我够吃够喝,留着钱也没有用,再说了,我们这些老人攥着钱不花,年轻人去挣谁的钱?我花钱也是为社会做贡献啊。这位老人懂现在的年轻人,懂现在这个社会现状,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一位烙画青年,凭借他的想象力和技能,忙于艺事,养家谋生,又关心同情着同年伙伴的疾苦,还在思考国家发展、社会稳定的大事,这让我对他另眼相看。 



靖港古镇的复活、旅游业的兴起,吸引部分在城里打工、开店的靖港青壮年回归古镇。有的是因为在城里打工混日子艰难,回故乡寻求新的生活;有的是在城里赚钱嫌少,想回来借靖港的繁荣大赚一把。无论哪种情况,凡回古镇的人都觉着路子没有走错,事业和生活的确比在大城市好了许多。  


有一家做香干(豆腐干)的商户是本地人,早年在靖港经营,此人叫李新明,靖港人爱吃他家的香干,人称“李氏香干”。当年时兴进城经商,李新明的“李氏香干”作坊从靖港挪到长沙城里,在长沙干了多年。靖港重修开街之后,“李氏香干”又回归靖港,随着靖港旅游繁荣的脚步,“李氏香干”从每斤两毛涨到三毛,又从三毛涨到五毛,现在每斤香干已经涨到八毛,仍供不应求。李新明的儿子李旺也随父回归靖港,与其父共同经营着香干作坊和门店,生意日益红火。


靖港是开放的景区,散漫的旅游,舒缓的生活节奏,灵活的商业模式,无论做事或闲居,都沐浴在自由自在的气息中,使人惬意流连。这样的生活,对一些传统工艺有着天然的依恋。比如打铁的、做秤的、制木桶的、做油纸伞的、做布鞋的等等,但是这些行业都日渐萧条,甚至有的已经做不下去了。那个有名的铁匠铺,老铁匠80岁,儿子在粮食局工作,没有继承人;做称的那位老先生也70多岁了,每天中午喝二两,一天只做一杆称,每杆秤卖一百二十元,除去原料费,赚不了几个钱,为了保留这个行当,镇政府每年给一点补助;制木桶的老师傅去世了,做油纸伞的技艺已经失传。原来闻名全国的“靖港布鞋”多年前停产,“望江楼制鞋厂”也人去楼空……这是靖港繁荣之外的一种遗憾。


那天刚到靖港,下了出租车想就近住一家旅店,正要找人打听,扭头看见街右侧有一个开阔的大门,院内一座红砖楼房,房体高处刷有五个大字:望江楼酒店。于是拉着旅行箱进院来到楼下。定睛细看,却是望江楼制鞋厂与酒店合用的废弃多年的空楼。而距此不远处,倒有一家新旅店。进入店内即感受到一种清新温润,决定在此住下。这家就是我此行暂住的“湘韵文化生活馆”。此馆确有湖湘文化气息,古色古香、安静整洁,舒适方便,和城里大酒店比,另有一番风韵。 



靖港是个水镇,他像一个壮汉仰浮在纵横交织的水域,头枕湘江,脚蹬沩水,左揽芦江,右倚大义塘、小义塘、杨柳湖,众水簇拥着、托举着。他稳稳地飘着,一飘就是千年。



有水自有鱼,有鱼必有渔民,渔民原以打鱼为生,到了上世纪80年代,渔民渐渐由打鱼翁变作养鱼佬,人们各圈一块儿水域,放入鱼苗,按时投放饲料和肥料,那鱼就在小圈子里幸福成长。渔民们甩掉了打鱼的辛劳和贫困,换来了养鱼的轻松和富裕。但天长日久,水道阻隔,水流停滞、饲料粪便污染,水草死亡,水体变质。原本古色古香的靖港变得面容憔悴,臭气熏天。


改变现状,修复古镇,治理水体,从何做起?


禁渔禁养自然是当务之急。原来的湘江、芦江、沩水、湖塘,鱼类丰富,湘江还有河豚、中华鲟等稀有名贵鱼类。由于捕鱼技术的现代化,使鱼的生长繁衍远远落后于捕捞的进步,尤其那电网,大鱼小鱼凡触网者必死,即使侥幸逃脱者,也失去了繁殖能力。河豚、中华鲟早已绝迹,其他鱼类日益濒临灭绝。如不全面禁渔,鱼类真得会断子绝孙。于是靖港全镇江河湖塘各设其长,诸长皆为乡村一把手,长下有人专司其职,全面禁渔,全域禁养,清除养鱼设施,打通水间阻障,疏通水流;垃圾入箱,污水入厂(建了四座污水处理厂),投鱼苗、植莲藕、养芦萩,让江河湖塘治愈病痨,休养生息,焕发青春……


靖港镇的村都叫“村湾”,镇是水镇,村也是水村。


靖港把水体净化治理做成一个系统工程,古镇和村湾同步开展。


在古镇附近的虢大湾,我观赏了潺潺流水的小河,清澈见底的湾塘,水畔随处可见的芦苇,一眼望不到边的莲藕……


每家每户都养着花,种着菜,房前院内整洁清新,在濛濛细雨笼罩之下,这个村湾如一个现代版的世外桃源。


走入一家院内,见房前一个菜园,窗下摆着一排花盆,园内青菜葱绿,盆中花枝招展。在菜园与花丛之间,设有“三池”。一为“堆沤池”,它的功能是将菜叶秸秆之类垃圾化作肥料;二为“隔油池”,它的功能是把液体的垃圾作油水分离,把油污清除,让净水回灌菜园或农田;三为“化粪池”,其功能是把粪便中的水排入管道,使剩余的固化物充分分解。通过“三池”把本户所有垃圾全部处理。那么,池中排放出的水是如何流出去的呢?主人接着介绍说,我这个菜园是一个人工湿地,表面是土壤,土壤下边有科学设置的过滤层,污水一部分被园内植物吸收,其余部分经过滤排入农田。


我领会,这“三池一湿地”恰如动物身体的器官,五脏俱全,把垃圾当做食物吃进去进行消化吸收,新陈代谢,已经形成一种机制。天天如此,覆盖全年,永远保持着卫生和健康。


虢大湾一家如此,家家如此,全村覆盖。怪不得整个村子都那么清清爽爽! 


水是靖港的母亲,当她恢复活力之后,依旧滋养抚慰着靖港这个爱子。把风景献给儿子,让他欣赏生活的美丽;把乳汁献给儿子,使他流淌着新鲜的血液;把微波献给儿子,夜里为儿子唱着催眠的歌谣;把风浪献给儿子,让他心胸激昂不减斗志;她永远依偎在儿子身边,享受儿子的孝敬与赡养……


靖港在母亲的怀抱里,愈益年轻活泼;作为儿子的古镇,他不敢倚老卖老,不敢消沉颓唐;老母健在,自己岂敢言老?老母永生,自己也将永远年轻…… 



靖港一词,我久闻其名而未解其义,一个问号一直悬在心里。


为了寻求这个答案,我在靖港的保安街、保粮街、保健街、半边街徜徉,在街边的各色各样门店询问,到居民和村湾人家走访,伫立于江河湖畔临水凝思。


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中,突然心头一亮,靖港一词,料为靖港人所创,注入其义者当会是靖港人。无论靖港本土之人,亦或非本土而与靖港有命运之交的外籍人,皆可能为靖港一词注入特定含义。搜索挖掘其关键人物,感知他们的精神与灵魂,他们若能启示其中的奥秘,我那个问号或许会得到圆满的答案。



我第一个想到了唐代的李靖。


靖港古名沩港,后又改名芦江,为纪念李靖,才将芦江更名为靖港。芦江人用靖字为家乡命名,其中必有深义。


“哪吒闹海”那个神话故事,塑造了一个天真大胆、不畏强权的儿童英雄,他打死了巡海夜叉,杀了东海龙王的儿子,还揭了老龙王的鳞片,为其父李靖闯下塌天大祸。当东海龙王联合西、南、北三海龙王发大水共同讨伐李靖的危急时刻,哪吒毅然自剖其皮、剔骨抽筋,把自身全部归还父母,与父母脱离干系,使李靖免遭其祸,也救了全城百姓。而哪吒之举感动了太乙真人,太乙便用莲叶莲藕重塑其身,使哪吒脱胎换骨,成就了一个新的自我。在神话里,李靖是托塔天王,是一尊受人膜拜的神,那么在真实的历史中,李靖有哪些精神和风骨使人感佩,他为什么与芦江产生了联系?


历史记载,李靖是唐代开国时期胆略过人、功绩卓著的军事家。他创造的一系列出奇制胜、以少胜多的战役典范,一直流传在后人口上。


那个傍晚,那位80多岁的靖港老人,在半边街临水的餐桌边,左手抚摸着那只温顺的大黄狗,右手端着茶杯,向我讲述了李靖平定南梁的故事。


李静平梁时,曾在芦江驻军。老人说,芦江古时就是一个大港,是三湘各路货物集中外运的港口,此地又是战略要地,常有驻军。以往的驻军,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抢掠奸淫,无恶不作。而李靖的军队却纪律严明,对百姓和商户秋毫无犯。开始,芦江人仍旧避而远之,不敢接近,后来有人偶尔接触李靖兵丁,得知李靖治军严整,爱护百姓,是仁义之师,百姓感佩之余产生了劳军的想法。他们将粮米肉蛋送到军营,而守营将士谁也不肯接收。劳军之人丢下东西就跑,那将士只得暂时收下。想不到的是,随后便有兵丁奉李靖之命把东西所值银两送还百姓手里。


老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哪吒的仁义是李靖的遗传啊!他说,李靖留给芦江两个字:仁义。因为对仁义之师的崇敬,芦江人特别关注这支军队的战功,才又知道了李靖如何向皇帝李渊上“平梁十策”,出奇兵以少胜多破南梁;如何“遵以礼乐,兼示兵威”安抚岭南;如何出其不意消灭辅公袥;如何亲率三千锐骑“突如其来”歼灭东突厥;如何足疾未愈即千里远征,刺马饮血、卧冰踏雪、长途奔袭大败土谷浑等好多好多故事。从这些故事领略了李靖过人的胆识与谋略。不知什么时候,芦江的有识之士,产生了借李靖的品德与智慧,用李靖驻军芦江之缘,重塑芦江灵魂的梦想,这才有了芦江改名为靖港的典故。


我想仁义、胆略、智慧六个字,大概是李靖留给芦江人最宝贵的遗产,是靖港一词的基本涵意吧。




李靖生了个英雄的儿子——哪吒。


靖港生了个英雄的儿子——刘畴西。


哪吒把自己的生命还给了自己的父亲。


刘畴西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自己的父母——中国人民。


刘畴西的壮烈献身与哪吒的剔骨抽筋何其相似!


刘畴西(左)


1897年,刘畴西出生在靖港镇沙围子竹篱笆屋场。


1920年,23岁的刘畴西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加入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


1922年,25的刘畴西加入中国共产党。


1924年,27岁的刘畴西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参加了平定广州商团叛乱。


1925年,28岁的刘畴西在参加讨伐陈炯明的东征中负伤,截去左臂。


1925年,陈炯明进犯广州,想推翻革命政权。广东革命政府发布《东征宣言》,讨伐陈炯明。刘畴西作为东征军奋勇队一员参加战斗。双方激战八个小时不分胜负。刘畴西右手持枪,左手擎旗,率先冲入敌阵,奋勇队紧跟刘畴西杀了过去。一颗流弹击中刘畴西左手,刘畴西不顾伤痛,继续冲锋,最终把战旗插到了敌方阵地上。战斗结束后,刘畴西因伤口溃烂而截去左肢。

1927年,30岁的刘畴西虽然失去左臂,但革命斗志未减。他以参谋的身份协助叶挺制定起义方案,参加了南昌起义。


1931年,34岁的刘畴西在参加第一次反围剿后,率红八师配合红四军投入第二次反围剿战斗,红八师千里奔袭,取得莲塘、良村两次大捷,又在老营盘歼灭蒋鼎文一个旅,收拾了韩德勤的整编师。三次反围剿战斗,刘畴西因辉煌的战绩被苏区将士称为“独臂将军”。


1934年1月,37岁的刘畴西在中华苏维埃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政府执行委员,进入我党当时最高领导层。第五次反围剿后,中央红军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中央军委组建红十军团,刘畴西任军团长(即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12月初,蒋介石动用五个正规师、两个独立团、四个保安兵团的兵力围追堵截红十军。刘畴西率部与红十九师会合。在安徽太平县谭家桥的马龙关摆下长蛇阵,将敌军王耀武部打得落花流水。


1935年,38岁的刘畴西在消灭敌人两个保安团之后,与方志敏会合,在安徽怀玉山区被国民党重兵合围。1月25日,失去左臂、右手又负伤的刘畴西被俘,和方志敏、王如痴、曹仰山一同被囚禁于国民党的“驻赣绥靖公署”看守所。


骨瘦如柴、无左臂且右手负伤的刘畴西,十斤重镣在身,但潇洒无畏毫无愁容,用指甲在床沿刻上“视死如归”四个字,每天都和王如痴下棋。


1935年8月6日凌晨,刘畴西在南昌百花洲下沙窝的秘密刑场英勇就义。


刘畴西的坚贞不屈、视死如归,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党和人民的乐观主义精神在方志敏在狱中写的《可爱的中国》一书中,有这样的呈现:


“田寿剩下来一只手,这次又打伤了。他请看守兵帮他洗了脸,又帮他洗头发。擦上‘金鸡牌’香皂,一头满是白沫。


‘只手将军!你把头发洗得那样干干净净做什么?’祥松带着一点与他开玩笑的神情说。


‘我把头发洗干净,是准备去见上帝啦!’田寿带笑回答。


‘见上帝?看不出你会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是的,你死了,将会升入天堂,坐在上帝的右边。’


‘我偏要坐左边!’


‘好吧,你就坐左边好了。哈哈,有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三人都同笑起来了。”


1935年刘畴西牺牲之后,党组织派人到靖港将刘畴西被截下来的左臂交给他的爱人杨舒纯。1950年杨舒纯找到时任湖南省委负责人王首道,将刘畴西的左臂交给了人民政府。


我陷入深深的思考。


刘畴西给中国、给党、给人民、给靖港留下了什么?


其一,坚定不移的信仰,这是他思想和行为的根本,没有“信仰”二字,何谈献身?其二,无私无畏的乐观。因为他这具血肉之躯本来就属于党、属于人民,他以剔骨抽筋的壮举,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英勇奋斗,是最快乐的事情。其三,英雄的气概和顽强的精神。他要以这种精神努力为党和人民做出最大的贡献,这是他唯一的心愿。


有了这三条,靖港词义便增加了崭新而深刻的内涵。 



靖港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古代的故事和现代的故事,有历史记载的故事和口头传说的故事,很多很多。


传说中的故事靖港人津津乐道的是《妫水》和《济公游芦水》。



靖港三水相聚北下洞庭源远流长通江达海。哪三水呢,就是湘水、沩水和芦水。湘水是过路的大军,浩浩荡荡,一直通向北开拔;沩水是一队观景的游客,回环曲折,蜿蜒东行;芦水看好靖港这一方祥瑞,就横在靖港,与湘沩相接,干脆不走了。


当年舜帝曾三涉其地,他见此地水域清澈、鱼类繁多、百鸟栖息、芦荻丰茂,便命名此地为芦水。舜帝“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但苍梧与九疑到底在什么位置,舜帝的儿子商均并不清楚,他决定开始万里寻父的长征,终于有一天他来到父亲曾经提到过的芦水,由于劳乏和悲伤,商均在芦水晕倒,昏睡了几日。


商均做了一个梦,梦中父亲对他说,我知道你有这份孝心,但我已驾鹤到了西天,你不要再奔跑苦寻,就和当地百姓一起开发芦水不远处那座山吧。商均醒来即遵照父亲的嘱咐,在此与百姓一起开荒种地,繁衍后代。舜帝祖上姓妫,商均便改名为妫均。妫均想到万里寻父,一路涉水,又想父亲命大禹治水,水患消除天下始安;自己与百姓耕作度日,须臾不可缺水,天下事事与水有关,于是又将女旁的“妫”改为水旁的“沩”。沩均死后,后人为纪念沩均,便将他们开荒耕种的那座山取名为沩山,从此沩山流出来的水叫作沩水。


沩水像一个未经梳妆,蓬头垢面的山姑,一路风尘泥沙跋涉至芦水,见此处清澈透明,自羞污浊,不忍与之相汇,便左拐右拐欲另寻水路,但终于无路可走,只得强打精神与芦水相会,悄悄潜入芦荻深处,欲掩盖自己的丑陋。岂知经芦丛过滤,自己竟与芦水一样清亮,于是与芦水亲密相携一同汇入湘江。芦水入江不改自己清澈本色,不忍混同于湘水,以致出现芦清湘浊的奇观。先前人们忽略了芦水的净化之功,习惯把芦水和沩水统称沩河,把芦清湘浊叫做河清江浊。后来大家渐渐明白了这水中原委,就把芦水叫做芦江,使之与沩水区别。


当年济公云游至芦水之阳,惊异于此地的风水,便多住了几日,还收了芦水岸边两个小徒弟。这徒弟像芦水一样白净卫生,而且非常虔诚、勤快。他们觉得师傅的饭碗脏乎乎的,里子都被污垢糊住了,便拿到芦水边去洗。洗了一遍又一遍,总洗不干净,等洗到第七遍时,两人惊呆了,眼见得一朵又一朵莲花从师傅饭碗里飘入芦水,不大会儿,佛光照得水上岸上一片光亮。济公正在草堂诵经,忽觉一阵心悸,自知是徒弟闯下大祸,但他佯装不知,照样念经,因为这是天意,是他与这一方水土和百姓的佛缘。济公修行的佛法都装在那只碗里,这七遍之洗,把济公多年的法功洗掉好多,佛光化入芦水之中。自此芦水成为一方圣水,喝了芦水的人心善、脑明、肤白、貌美,芦水的鱼是也更香嫩、芦水煮的饭更香甜,芦水做的豆腐因白嫩爽口名扬四方。


现在的靖港正有一个在口口相传的故事,但这不是传说,而是大家亲眼所见的真人真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男女,女的名苏女,男的名王男。两个人都是从小喝芦水长大的。苏女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聪慧灵巧,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女。当年苏女与一北京下乡知青相恋,苏女爱知青,坚贞如磐石,而知青却决意返京回城,将苏女抛弃。苏女初心不改,多年不嫁,一直等着知青回心转意,重返靖港。她每天早起梳妆完毕即上街等待知青,在她和知青经常牵手溜弯的街上来回踱步,到她们经常相拥而坐的吊脚楼下长坐,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太阳落山了,不见知青的影子,才回家去。一天三顿饭或回家草草吃点儿,或在街店买点儿,生怕错过知青回来的那一刻。苏女每天重复着这样的流程,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王男有工作,是一位人民教师,和苏女年龄相仿。少年时代,王男即对苏女产生了爱慕之情,一直藏在心里羞于表白。只到苏女与知青相恋,他才有些后悔。在王男眼里,苏女是一掬芦江清澈的水,是水底一只透明的虾,是晴天靖港上空一朵洁白的云,是云下一只飘飞的鹤。自知青回城后,王男一直静静观察苏女的举动,他希望苏女忘掉知青,给他一个表达爱情的机会。但苏女却痴心不改,一直在用她那特有的方式等待知青。王男虽然没有得到他期待的那个机会,但却为苏女的坚贞不渝深深打动,十几年后的一天,王男终于作出一个决定,他要把苏女娶回家,用自己那颗多年未曾降温的热情医治苏女的精神疾病。


在朋友的帮助下,王男如愿了。苏女真的嫁到王男家里,与王男成为合法夫妻。然而,苏女每天的事情,依旧延续十几年来的流程,依然每天到街上去等。王男对苏女悉心照料,毫无怨言。他也曾多处求医,想医治苏女的疾病,但毫无效果。如此这般,王男一边工作,一边照料苏女,而苏女几十年来照旧用她特别的方式等待已逝的爱情。


几十年过去了,王男和苏女的儿女长大成人,也都有了自己的家,他们非常关心父母的生活和身体,经常回家探望,帮助料理家务。苏女有一个花手绢,那是知青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她每天都拿在手上;苏女收藏着各种花样的老式花布,她经常晚上在灯下用旧缝纫机裁制自己的衣裳,她穿的花衣服,每天换一件,那是她与知青恋爱时形成的习惯。儿女见她那么喜欢手绢和花布,就经常把这两样东西买回家孝敬母亲,但苏女却把儿女买来的这些东西搁置一边,从不使用。儿女知道,母亲只用她与知青恋爱时的那两样东西,新手绢新花布尽管比旧式的精美许多,而苏女则不会细看,更不会使用……


王男十分尊重苏女的感情,而自己对苏女的爱却永远搁置;他不仅不怨恨苏女,反而用始终如一的关心照料守护在苏女身边……


现在,王男和苏女均已年过古稀,依然每天各自延续重复着今生从不更改的生活……


古镇管委主任刘莹像拉家常一样给我讲着这个故事,她一贯轻松快捷的语调,渐渐变得缓慢和沉静,她说,前些日子,我还在保健街请苏女吃了顿早餐,说了几句话;她能吃我的饭,说明我们的熟悉程度,因为苏女整天在街上走,从不要别人赠与的钱物,更不会吃别人的饭。刘莹似乎为此感到欣慰。


我沉浸于苏女和王男的故事,内心作出多种设想和判断;我又想到靖港词义,苏女和王男,不是终其一生,在用善良、纯洁和坚贞为“靖港”一词注入着又一层新的内涵吗?(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作者:刘家科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