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2019年初春,我乘车自杭州去千岛湖,出钱塘,过富阳,经桐庐,行建德,抵淳安,读着一路的地名牌,我惘然步入了一幅墨香四溢的诗书画卷之中。


那年我四十七岁。而在七百年前的延祐二年,四十七岁的黄子久却被投进了监狱。更为悲催的是,在其入狱之时,熟读经史的他苦盼几十年被元廷中断的科举制度恢复了。可他身陷囹圄,丧失了报名参考的资格。而他入狱的原因如《录鬼簿》所记,竟然是“有事论经理田粮,获直,后在京为权豪所中”。工作中不违背良心,说了几句真心话,得罪权贵,从而失去了人身自由。三年之后,他刑满获释,求职不成,浪迹杭州,以道袍裹身,卖卜鬻画为生。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生五十,颠沛流离,黄子久以一个失败落拓者的形象一步步来到了富春江边,斯人大任,天意如此。


明代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如此记录了他在富春江边的行为表现。“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意态忽忽,枯坐乱石,激流成浪,风雨如磐,这既可看作是对山川自然的感悟与体验,又可理解为道教的苦行修炼。两者相辅相承,共同促成了他思想方式、生活态度与生命道路的重新选择。富春江边,他看似等待,实则是在寻找,在发现。


东汉初年的严子陵从钓台缓缓起身策杖而来。这位汉光武帝刘秀的忘年交本名庄光,后因避汉明帝刘庄名讳,被赐姓严(《论语·为政篇》集注云:庄,严也)。在长安太学里,严子陵身为学长,对孤苦无依的小弟刘秀青眼有加。二人曾同游灞陵,于驿站八角亭中,刘秀面对王莽的一篇辞颂,发出了“我刘家王朝能否中兴”的慨叹,让严子陵相信自己慧眼识人。建武元年,刘秀建立东汉政权,好友严子陵竟然在他身边瞬间消失。他思贤心切,国内发布通告按图索人,五年后终于有人发现他泽中披裘垂钓,三延而至洛阳。二人同睡,严光故意将脚搁置在皇帝的肚皮之上。翌日早朝,便有太史奏告“客星冲犯帝座”。政治之险恶,他直接彩排给皇帝观看。“早知闲脚无伸处,只合青山卧白云。”他拂衣而去,深藏富春山水。钓台上一坐千年,石笋西东,溪水潺湲。从此,富春江拥有了自己独立于天地之间的精神内核。


南朝吴均乘一叶扁舟自富阳溯流而上。“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与朱元思书》任意拿出一句,都是山水文字的妙笔。吴均好学有俊才,文体清拔,古气盎然,开创一代文风,时称“吴均体”。可南朝几代,一百六十九年共历二十四帝,君臣皆有朝不保夕之虞,政治生态极度紊乱,更迭频仍,动荡不安。众多知识分子洁身自爱,只能寄情山水来排遣心中苦闷。“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因为严子陵的存在,吴均一管清流选择了美不胜收的富春江。一封简短的信笺让富春山水的美得以千年流传。


大宋名臣范仲淹以贬谪之身前来睦州,重建破败不堪的严光祠。在《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末尾有名句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仲淹对此次修缮极为重视,他在与朋友的通信中多处提及,施工过程力求完美。祠堂落成之时,他专门请来会稽僧人为严子陵画像,亲自向大书法家邵疏求字,上述引用的那篇后记他更是尽心运笔,亲力亲为。严先生高风之明灯,在历经千年之后,又一次被范仲淹的如椽大笔奋然拨亮。从富春江畔,范文忠公一身正气,文支武绌,逐步走向大宋权力中枢,开启庆历新政,试用一己之力挽回日下江河。改良失败之后,他不恋权柄,斩断名利,心向江湖,在《岳阳楼记》中一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宏阔誓言。严子陵之后,为华夏知识分子树立起又一座难以企及的精神标高。


在这一枚灯火的指引下,黄子久发现了富春江千年流传的美妙,找到了富春江自由高蹈的魂魄。他默然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画笔,而为了这个如此轻巧的动作,他在富春江边一坐整整三十年。《富春山图》创稿为元至正七年,此时黄子久八十岁。至正十年竣稿,又三年逝。五十年生活磨砺身心,三十年江边沉淀灵魂,一千一百八十多个日夜描摹一幅画作,画成三年而逝。思接圣贤,往来天地,位居“元四大家”之首的黄公望是用生命创作了如星空北斗般的《富春山图》。这幅画的创作可谓奇迹,它后来的命运则更为传奇。此画本为师弟郑樗(号无用上人)所绘,四百年后从民间辗转入宫,被附庸风雅、以假当真的乾隆帝一题再题,还在画名中硬塞入一个“居”字,从而产生歧义。因中间有“焚画殉葬”之故,画被烧为两截,各自流传。如今以《无用师卷》和《剩山图》分别珍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和浙江省博物馆。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按着以诗致敬的体量计算,严光大体可以排位在隐逸名士陶渊明之前。唐代诗人中向严子陵表达敬意的就达七十多位,知名者如李白、孟浩然、白居易、孟郊、刘长卿、杜牧。更早可追溯到南北朝谢灵运、沈约等人。宋代除范仲淹外,后来致敬者不乏司马光、王安石、苏轼、李清照等政治家兼诗词达人。这些诗词无不借着对富春山水美景的赞叹,道出了对严先生高风亮节的景仰之情。可翻看以上名人录,又会发现,他们极少有人舍得如黄子久那样以生命致敬,最终在名利场中无奈翻滚一生。不知果真见到严光先生,他们会是何等心情?


“君因卿相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元人赵壁《过钓台》提醒我,心地杂草未刈,尚无拜见先生的资格。那年初春,我未敢驻车桐庐,贸然晋谒。我期待着自己终有一天再回到富春山水的画卷之中,于七里濑的钓台之上,朝着严光披裘垂钓的身影肃然深揖。他的身旁,有范文忠公,有大痴子久。彼时节,江天一碧,猿啼蝉鸣,清风徐来,肺腑若涤。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