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夏,我到五公村下乡。那天在接待站的房阴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正和修自行车的老王下棋。人们说那就是著名作家张庆田。


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如雷贯耳。他文革前就主编《河北文学》和《蜜蜂》,出版过长篇小说《沧石路畔》和多种文集,尤其小说《老坚决外传》享誉全国文坛,因此人们都叫他“老坚决”。


眼前的“老坚决”却像一个老农民。他坐着马扎,穿一件旧背心,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低着头死盯着棋盘,很认真的样子。


我崇仰作家,也喜欢下棋,就好奇地凑过去,站在老王身后观战。看老王处于劣势,我忍不住指了一招。这时张庆田抬头审视我一眼,见不认识,就没说话,又继续驱车跳马。


那天晚上,我几次想到他屋里认识一下,但终究没有鼓足勇气。


就在那年,文艺政策有些松动,《河北文艺》试刊三期,于1973年正式出刊,主编正是张庆田。全省文学界都说张庆田是老中青作家的“活词典”,所以在当时文学园地一片荒芜的情况下,由他担任主编,整合作者队伍,应是众望所归。


我那年写了一篇小说,叫《铁书记蹲点》,是根据故乡一个公社书记的事迹构思的。我没信心投寄,先给同事肖献法老师看了,他说:“我认识庆田,我寄给他看看。”


没有料到张庆田先生非常热情,时隔几天即写回一信。他肯定了我的写作基础,对人物塑造,矛盾设置提出意见,尤其是强调要在细节选择上下功夫。他说“人物故事能虚构,细节一定要真实,经得住推敲,人物才能站得住,才可信。”他写了洋洋洒洒两张纸,字迹龙飞凤舞。我虽有字认不出,但我反复读了多遍,对照自己的习作琢磨对照,差距显而易见。我的小说虽没发表,但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作家的来信,也算第一次受到文学创作理论的启蒙。


后来我在《河北文艺》上多次读到张庆田对文学新秀的点评,其中屡屡中肯地谈到细节问题。印象中,他点评过肖波的《称呼问题》,解俊山的《绿叶成丝》,都有赞扬作者善抓细节的论述。尤其是点评衡水作者郭华一篇小说,称赞其通过跳进几十个土井探测水源的细节,塑造出一个作风扎实的基层干部形象一篇,更使我深受启发。


我与庆田先生没有交往,却因偶然机会被他抓了一个“细节”。


庆田先生扶持青年是不遗余力有口皆碑的。每发现一个有潜质的作者必千方百计给予帮助。为鼓励坝上作者康传熹,在《河北文学》一期推出他三篇小说。后来康传熹做了县政府办主任,一度中断创作。上世纪80年代调到政协又恢复写作。衡水作者傅新友也是文革前即初露头角,文艺复兴后佳作不断。张庆田为鼓励这两个作家,决定在衡水召开座谈会,分析两个作家的创作情况,提高全省小说创作水平。衡水作者也算近水楼台先得月,就通知好几个业余作者参会。


我有幸参加了这次座谈,但也因此闹个笑话。


那天汽车站前摆一棋势,赌注五元。围观者众,但没人下手。我迷象棋,伸脖去看,似不复杂,就冒了一次傻气,自然是掉入陷阱。这事不知怎的传到张庆田的耳朵。那天休会期间,市文联主席李清陪他散步,恰好与我走个碰面。他笑眯眯地指着我说:“你就是下棋输钱的那小伙子?”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也不知说什么。李清主席对我说:“你只知好人有多好,不知坏人有多坏,那是写不好小说的。”张庆田又哈哈一声:“这里头套路深着呢!”是说象棋,还是说写作呢?我虽没答腔,但却感觉到了他的亲切、平和与善意,也在心理上拉近了距离。


几年以后,我到县政府当了类似秘书的角色,也从没再写过小说。有一次到省政府送报告,我突然想去拜访张庆田。虽然我与他并无来往,之前也没拜访过任何作家,况且即使见到,他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更不会记得我的名字。但我就是强烈地想去看看他。尽管他早已退休,尽管我早已停笔。后来我想,之所以有这次探视之行,除多年对他的崇仰之外,可能是自己心里还存有文学之梦的缘故。


那天我和政府办一位同事找到北马路文联家属院,在一座僻静旧楼的底层找到他家。没想到他一眼就认出我来,风趣地说:“你是爱下棋的那小伙子吧?”但没再说我是“输钱的小伙子”。他问我还写不写小说,我说好几年没写了。他似乎很理解地说:“全省很多有潜力的作者都去写材料了,有的还当了官儿。”因为没带作品,也就很难找到话题。幸好我的同事是五公村人,提到五公庆田先生十分高兴。他六、七十年代常去该村体验生活,自然有很多熟人和朋友,尤其对村里热爱文学的青年大力扶持,给好几个人编发过作品,前几年还把村里一个女青年抽到编辑部实习,使其诗文进步很大。听他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我自然又想到他在村里下棋的样子,后悔没有趁机向他求教写作,哪怕在棋艺上学个一招两式也好。


说到象棋,后来读过省作协副主席郁葱的《“老坚决”的性格魅力》一文,写到张庆田的轶事:“庆田和振生(文艺理论研究室主任刘振生)、老魏(剧协主席魏宗江)三人晚上总在院里的大树下面下象棋,而且谁也不服谁,下着下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把棋盘掀翻了,谁也不理谁了。过了一会儿,门卫老魏师傅把棋子拣起来,他们三个就又凑到一起,接着下接着吵。”


看来张庆田真是个平易率真的性情中人。而这个和善的老人,年届八十还认真学会电脑写作,耄耋之年还出版了百万字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战火纷飞的年代》。真是文坛的不老松啊!当然,这些信息,我是在悼念他的文章中看到的。我虽没读过这部巨著,但其精彩篇章动人细节是可以想见的。


作者:何同桂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