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朝廷给滕的罚单是庆历四年的正月初四开出的。“降刑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权知凤关翔府滕宗谅为祠部员外郎、知虢州,职如故。”除了首当其冲的“降”字略表惩治之意,罚单通篇没看到实质性的处罚。御史台的谏官们大为不满,以集体“罢工”表示强烈抗议,居家待罪,继续给皇帝施加压力。


其实对于滕的调查早在庆历三年初夏其移任庆州之初就已经开始了。事情起因也简单明晰——十六万公使钱。尽管不是小数目(以购买力折合人民币约两到三亿),但到底还只是经济问题。围绕此事角力的双方其一为新政精英集团,另一方为旧的政治利益集团。谁都明白,一旦与政治搅和到一起,事情就变得复杂难缠了。


庆历新政以范仲淹、富弼联署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为标志,是仁宗亲政之后着手实施的一项稳妥至上、态度温和的政治改良。既便如此,那些既得利益者依旧对新政恨之入骨,百般阻挠。滕宗谅与范仲淹出身同年进士,志同道合,贵为密友,一向是新政的坚决拥护者,在其所辖地方积极推行,勇于落实,干事任能,广交文友,得以诗文播布京师,成为新政树在中央的一面旗帜。此次对滕的弹劾奏章一出,旧势力岂肯轻易放手,恨不得给诸位新政精英扣上一顶“朋党”的帽子,一棍子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五千年的政治斗争史告诉我们,若要置对方于死地,“朋党”二字最具杀伤力。宋家天下靠兵变上位,重文抑武同时,一样担心文人互结营垒,与皇家离心离德,自行其是。正是在如此严峻恶劣的形势之下,范仲淹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他主张派人前往泾州和庆州调取“钱帛文帐磨勘”,逐一审计。如果查出滕有贪污问题,他甘愿与之“同行贬黜”。


滕子京并非贪财之人,但他好大喜功,手面阔绰,干事成事,爱讲排场。一批批文人墨客浩浩荡荡地应邀来到泾州,到西线边陲采风写作,管吃管住管旅游,临走再封送一个大红包,随着诗文流播海内,滕也声名日隆。公务宣传与个人包装本来就难以区分,再加上仁宗碍于范仲淹“横身相救”的情分不便深究,遂开出了上面那一道和稀泥似的罚单,招致了御史台谏官们的集体抵制。仁宗之“仁”,一半得益于他的和泥功夫,那就再安抚一下谏官们的情绪吧。于是二月十四日,在罚单空白处增添一句:徙知虢州滕宗谅知岳州。如此这般,滕子京来到巴陵,新官新政新气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时已至此,岳阳楼呼之欲出!


百废具兴。可见滕在岳州任上做事颇多,但其他的事都已在历史上湮没无凭,只留传一件却让他名垂青史——重修岳阳楼并请范仲淹作记(有此一事,足矣)。推究岳阳楼历史,应始建于三国东吴时期,鲁肃为湖上操练水军在巴陵山上修筑阅兵台。唐开元名相张说因执言获贬,谪守岳阳扩建阅兵楼,正式定名岳阳楼。庆历五年,重修岳阳楼工程已近尾声,撰写《岳阳楼记》一事提上日程。在古代,“记”文大都由主人亲自执笔,以便抒发胸臆,赋予“记”更为深远的意义。滕子京身为地方长官,又有进士学历,完成这样一篇“记”文应该不难。但他心目中却有更为合适的人选,或者说有人比他更符合为岳阳楼作记的条件。其条件有三:名人、文人、友人。同时满足上述条件者非范仲淹莫属。于是他开始给范写信:“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标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君文章器业,凛凛然为天下之时望,又雅意在山水之好……”信寄出了,那么范仲淹为《岳阳楼记》做好准备了吗?


最近一年,仁宗在新旧势力之间左右摇摆,依违两端。又加旧势力处处阻挠,令新政推行举步维艰,几乎成了“烂尾工程”。仁宗失却耐心,毁谤随机跟进。范仲淹失望之余,自请出知邠州,巡边西北,远离了政治中心。庆历五年秋冬之际,在欧阳修贬知滁州的同时,他上书朝廷,请求调离邠州,退居闲职。朝廷成全了他的心意,派他改知邓州。“数年风土塞门行,说着江山意暂清。求取罢兵南国去,满楼苍翠是平生。”宦海浮沉,人事迁变,归途在即,他的人生观、价值观、荣辱观、政绩观、文学观已然煅造得宏阔、厚重而纯熟,是时候形诸文字、流传天下后世了。由此看,范仲淹著《岳阳楼记》,既是滕子京的选择,更是历史的选择。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果早一天,范仲淹可能写不出这样一段文字。如果晚一天,范仲淹可能会将这段文字埋藏心底。无论早晚,我们都无法读到震古烁今、光芒万丈的《岳阳楼记》。“在十一世纪苍茫夜色下,在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精神面貌演变进程中,一颗新的太阳升起来了,那是一种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写在旗帜上的光风霁月般的人格境界和精神风范。”因为这一面飘扬的旗帜,在江南三大名楼中,虽然岳阳楼的资历最浅,却因其高标独立的精神文化意义,影响着一个民族的心灵史,这种影响必将会无限持续下去。


文章最后旁涉两件史事。一是南宋绍兴二十五年六月,左朝散郎姚岳上书朝廷,因耻与岳飞同列,并全力消除岳飞的影响,申请将岳州改名纯州,以体其忠纯报国之心。污名岳飞,自然暗合丞相秦长脚的心意,大笔圈定,岳州改纯州,岳阳楼随之更名纯阳楼。半年不到秦桧病逝,但是令岳阳楼蒙羞的这段历史却持续了六年之久,直到绍兴三十一年改回。二是明代洪武初年,苏州人范从文因违背皇帝旨意而判处死刑。行刑前,朱元璋亲自查看案卷,看到范的姓名和籍贯,便传唤至跟前问:“你不会是范仲淹的后人吧?”范答:“我是范仲淹的十二世孙。”朱元璋命人取来锦帛,御笔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赐给范从文,并下旨“免除五次死罪。”人命关天,朱以皇帝之尊,方才赢得片刻景仰范仲淹的资格。


“噫,微斯人,吾谁与归!”《岳阳楼记》最后发抒的这一声千年浩叹,常常令我联想起鲁迅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看到苍茫大地的深处,一个个孤独寂寥的身影,决绝而默然前行。我愿意加入进去,踩着他们的脚印,在荒野里踏出一条忧国忧民的长路。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