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名前来沈园的人,都是为了去寻证那一场铭心刻骨的爱情。
自绍兴站乘坐13路公交车到鲁迅故里下车,横穿一条马路,沿着乌篷船窄窄的河道向前走三五百米,就来到了沈园门前。沈家园最早为绍兴沈氏富商所建的私人花园,门开在春波弄(此名字蛮富诗意,同时亦给人“等闲平地起波澜”的暗示)里,是典型的宋代江南园林。在古代,虽说是私家花园,但是依着法令,每到节庆之日,这些园林却要面向民众开放,供大家游赏。皇家“金明池”与“玉林苑”也概莫能外。查阅文字,这样的世风世情无载于宋前,或始于宋,明清两朝犹有赓续。张岱的《陶庵梦忆》多处有记。另传,乾隆十三年袁枚购得随园,更是因为游人杂遝,每年门槛都要更换一到两次。园中仅凭兜售他的《随园食单》一项,全年即获利不菲。二百年前,袁才子就已经开发出了较为成熟的文化旅游模式,只可惜为清末战火所阻,未能得以留传。
陆游出妻的真正原因,在所有文学、戏剧及影视作品中均语焉不详。有记以来,皆称陆母恶意棒打鸳鸯。一说因唐婉不能生育,陆家要延续香火;二说担心陆游卿卿我我,荒废学业,误了前程。可仔细推敲,这两点都有自相矛盾之处。二人婚配仅过了一个年头,就妄下不能生育的结论,足够武断害人。要知道陆游行三,大哥陆淞早已婚配,侄子与陆游年纪相仿,陆母何患无后?退一万步,彼时男子可以娶妻纳妾,为了延续后代也大可不必断然休妻。第二个理由就更为牵强。若要陆游发奋读书,不恋儿女私情,又何必为其年少娶妻?唐婉幼承家教,知书达礼,孝悌友爱,言行举止并未有任何越轨挑拨之端倪。小夫妻新婚燕尔,琴瑟和谐,父母看了高兴才对。陆唐离散之后,陆游很快配偶王氏,十年之中连生三子,多次参加锁厅与礼部考试,也未见考取半点功名(史有秦桧作祟说)。此番出妻因由成谜,仍有待众学问家推究考证。
陆唐沈园重逢是在绍兴二十一年春天,其时他们已劳燕分飞近七个年头。宋末文学家周密在《齐东野语》卷一《放翁钟情前室》故事中记录:“(唐婉)尝以春日出游,(与陆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士程),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而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云: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唐婉独吟小词,柔肠寸断,归家之后,忧悒成疾,春秋四度,香消玉殒。
南宋沈园初建,园地七十余亩,凿池堆山,栽柳植荷,风景一时名冠山阴。绍熙三年,陆游留题后首度重访,于题壁前赋诗一首,诗题中有句“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沈园由此载入典籍。自元至清,沈园几经兴废,数易主人,到民国三十四年绍兴解放之时,占地仅剩不足五亩,荒凉不堪,庶无可观。改革开放之后,政府多次重修扩建,始成今日之规模,并有“断云悲歌”“春波惊鸿”“残壁遗恨”“孤鹤哀鸣”“宫墙怨柳”等十景。游人入门即见断云石。一巨石横亘眼前,中间如斩,两两断开,但又两相厮守,不曾分离。陆游有诗句“断云幽梦事茫茫”,此处取“断云”谐音“断缘”之意,为陆唐爱情悲剧的隐喻。徐行百步,甬路尽头,翠竹掩映中便可遇见高大的诗壁。诗壁分左右两页,分别镌着陆唐两首凄美哀绝的《钗头凤》。关于唐婉的和词自清始现,历来有种种传说,但在《耆旧续闻》和《香东漫笔》中均有记载,甚至包括和词的全文,此事应不容置疑。我所看到对这两首词最为完美的呈现,是在某版越剧《钗头凤》中,剧终最后一场的布景为两块巨纱自舞台顶端一左一右缓缓垂下,透明的轻纱上写满行草大字,正是两首《钗头凤》。陆游与唐婉在轻纱间前后交错,缠绵起舞。此时幕后歌声响起,两首词间错咏唱,如同舞台上的两个人分分合合,生死相依。“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离歌中灯光渐暗,大幕聚拢,达成最完美的诗意表达。尽管此后我又观赏过多版越剧《钗头凤》,结局一幕舞美也都做出了新的探索,但都没能超越那一版带给我灵魂出壳样的通感与震撼。
在精致玲珑的沈园里,另一处与陆唐爱情紧密相连的景物便是伤心桥。从诗壁转身,先经孤鹤轩。此轩北临宋池,与滨水小榭遥遥相对。轩前有荷,亭亭如盖。叶心承露,玉润珠圆,轻风拂来,一一迎举。出轩不远,路边树一六朝井亭。井为古井,亭顶中空,承接天光雨露。漏顶之亭,吾所游历,仅此一见。从井亭北行数十步,即至伤心桥。小桥卧于池上,朴拙无华,因陆游赋诗而得名(此前未必名伤心桥)。庆元五年的春天,距离园中重逢饮酒题壁已经过去四十四年,七十五岁高龄的陆游又一次寻迹沈园。故园犹在,玉人已逝,斜阳晚照,池台荒芜,春波款款,一瞥惊鸿。古稀老人,策杖踟蹰,当行至伤心桥上,看到翠波柳岸,往日邂逅情景历历如昨,怎不令人心死成灰!“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从陆游留存的诗作中,我们可知晚年陆游每到春天都会来沈园凭吊。八十一岁著《梦游沈园二首》,八十二岁赋绝句《城南》,八十五岁由儿孙搀扶最后一次来到沈园,提笔写下“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归来不久,便溘然长逝。八百年前的陆游,在保留一夫多妻婚姻制度的男权至上的社会里,对自己心爱之人葆有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矢志不渝的挚爱深情,并写就无数感天泣地的动人诗篇,实为人生之不幸,又诗坛之大幸!陈衍在《宋诗精华录》里评道:“无此绝等伤心事,也无此绝等伤心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游览完毕,出得园门,忽有一事不明。沈园距鲁迅故居直线距离不过三五百米,为何不见鲁迅创作中有一字提及沈园?因读鲁迅作品不够系统,特就此问题求教于恩师俊才先生。恩师早年跟随鲁研名家薛绥之老先生攻读硕士,鲁迅作品皆作精细研读。他认真回想片刻,证实了鲁迅未及沈园的事实,但其中缘故亦无从推断。事已至此,只好留作又一个谜题。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