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兰渚山的路上,我结识了王老先生。
准确地说,我和王老先生相遇是在鲁迅故居的门前。入门验票时,王老先生恰好位于我的身前。依照年龄,他只须出示身份证便可免费参观。但是他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着实令工作人员惊诧不已:“您老九十二岁!”闻声注目,我看到满头银发、面色朗润的王老先生,分明是一副七十多岁的模样。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路参观出来,登到大巴车上,我见王老先生单独一人坐在前排,便主动来到他的身边攀谈。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王老先生祖居江西临川,按区域亦属江东,不清楚与琅琊王氏有无瓜葛。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山东临沂琅琊王氏衣冠南渡,举族迁至金陵,并拥立司马睿登基,中兴晋室,在东晋初年王导执宰期间迅速攀升到鼎盛,民间有“王与马,共天下”的俗语流传。琅琊王氏作为江东第一望族,三百多年冠冕不绝,簪缨不替,实在是仰仗于人伦极盛,才俊辈出。当然史名最大的还是官职仅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的王羲之。说话间,车停山脚,抬眼一望,迎面就看见了斗拱飞檐的兰亭书法博物馆。穿越千年,我们与王羲之似可执手相见。
王羲之年少成名,得益于一场坦腹东床的行为艺术。《世说新语》有记:郗太傅在京品,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太尉郗鉴嫁女,点名到王导丞相府上择婿。王家子弟个个精装打扮,出来相见,唯独一人醉卧书房,衣冠不整,东床坦腹,长睡不醒,对太尉觅婿一事,全不在意。如此放浪形骸,搁在其他朝代早就直接PASS掉了,可偏偏这是晋朝。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中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到底是这个最富艺术精神的时代成就了他。郗鉴独具慧眼,提笔圈中,于是史话方有“东床快婿”的典故传世。
步出书法博物馆,径直进入了兰亭园林。鹅池里浮着几只白鹅,皆慵懒地弯头假寐,不理游人,自带出右军书法的高贵。池边一亭,亭中一碑,上书“鹅池”两个大字,一高一矮,一瘦一腴,相传二字分属于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合璧,千古佳话。在王羲之的七个儿子中,七子献之的书法造诣最高。可在魏晋风流榜上,他却要让位于自己生性落拓、放诞不羁的五哥子猷。
王徽之在书法上不甚用心,但在继承并发扬老爸的行为艺术上独树一帜。他一生风雅事体颇多,流传下来的故事中首推雪夜访戴。此事同样以极为简洁优美的文字记录在《世说新语》中(字数不多,恕记于此)。“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有此一事流传,还写什么字?做什么官?世人谈到王徽之,多嘲讽其一不仕进,二不读书,给他贴上纨绔子弟的标签,却不曾看到他的真性情。王献之去世,王徽之灵前弹琴,不成曲调,掷琴于地而恸哭:“子敬,子敬,人和琴都不在了!”当场痛昏,背疾崩裂,逾月而亡。情深至此,世间几人!
鹅池一转,即到流觞亭。但见亭前曲水一线,蜿蜒而过。列坐岸边,听水声淙淙。遥想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日,这里该是怎样热闹的场景啊!恐怕与会的人都难以预料,这场雅集的流风余韵会在中国文化的长河里荡漾千年。“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身为“后之览者”,视“当日之今”已成过往,想后来之人,再视“今日之今”为往昔,如何不同王羲之一样生发出“死生亦大矣”的泱泱浩叹!
写到兰亭集会,不能不提到另一位大咖谢安。奠定陈郡谢氏成为东晋及南朝当轴士族地位的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谢安坐镇后方指挥,谢石、谢玄、谢琰领兵作战,为护佑晋室立下至伟之功。史载捷报传回京城时,谢安正与客人围棋,看完捷报,他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客人几次追问淮上利害,他才淡然地说:“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除了谢安的襟怀雅量,我们对他的书法知之甚少。其实谢安的草书在当时是与王羲之的行书齐名的。南宋姜夔有言:“《兰亭记》及右军诸贴第一,谢安石、大令诸贴次之,颜、柳、苏、米,亦后世之可观者。”词人之外,姜白石还是书法家、作曲家,宋末无匹的艺术翘楚。由此论见,当知谢安草书在唐宋的地位之高了。
大家渐渐离开流觞亭,去向王右军祠。剩下我和王老先生走在最后,为的是亭口的那副楹联。“此地似曾游,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仙缘难逆料,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这是绍兴书画大家徐生翁的作品。短短三十二个字,却道尽了神游千古、目骋八极的达观况味,还有几多对那个时代那场集会的向往与心许。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翻开厚重的晋史,王谢二字几成高山仰止。即便是晋朝灭亡以后二族仍风光不减,历经南朝宋齐梁三代。直到枭雄侯景造反,因怀恨曾向二族求婚被拒,干脆将其诛灭。即使没有此祸,伴着隋唐科举制度的诞生,门阀士族的没落也已成为历史的必然。
归程中,从王谢二族的命运,王老先生谈及了自家身世。他的祖先上可追溯到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一脉。从宋到清,临川王家一直有人朝中为官。“百日维新”之后,他的祖父辞官经商,并立下后世子孙不入仕途的家规,想必是看怕了政治的翻云覆雨。王老先生建国前考入大学读书,毕业后分配到某科研机构,埋头工作,全心全意支援新中国工业建设。后来调入大连某大学教书,又辛勤耕耘十几载,直至退休。王老先生的微信头像是一张书生气息浓厚的青年照,七八十年过去,他的眼睛里依然饱含着深情且纯粹的光芒。分别后的这几年,除了节日互致问候,我经常收到他发来的一些有价值的人文信息。掐指一算,王老先生已近白寿之年了。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