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麦收季。小时候收麦的场景再次涌上心头。



那时候,我才六七岁,两个哥哥也只有十几岁。父亲长年在外,母亲带着我们,耕种着十来亩责任田。


农村的学生,放麦假。割麦的时候,我们天还没亮起来,就带着镰刀、干粮、水壶出发了。哥哥推车,我坐车。走到地里,天刚刚亮。母亲分配任务,每人几垄。一声令下,麦秸断开的声音齐刷刷响起。割麦的过程是有声的。手不停,嘴也不停。母亲讲谁家的大哥把责任田打理得平平整整;还有哪家的姑娘,个子不高,吃得也少,干农活把小伙子们丢下老远……潜移默化中,我们争先恐后,把镰刀挥舞到最快。


太阳升到树顶,天热人乏。母亲派我去地头拿干粮和水壶,一起慰劳肚子。略歇一会儿,再次动员:加把劲,一会儿就到地头了啊。


到了地头,每人再分几垄,从那头割到这头来。烈日当空,人也打蔫。母亲又开始攻心:我家孩子就是能干,手快,割了多一半了!努把力,很快割完!


这时候,如果听到卖雪糕的吆喝声,花二分钱,趴在泡沫箱的棉被上,喝几口化开的冰水,如同服下强烈的兴奋剂,我们很快就会欢呼着再次向土地弯下腰去。


有的麦子缺水少肥,麦秆短小,无法用镰刀收割,只能用手连根拔起。拔麦比起割麦又多几分辛苦。


那片麦子,在一次次攻伐中,终于全部倒下。略长的麦秆打结做绳,扎捆装车。头上满天星斗,地面坑坑洼洼,车身咿呀,一不小心,倾翻在地。原本孱弱的麦穗遭受暴击,籽粒失落,变得更加纤细,令人唏嘘不已。



麦子拉回来,穗秆相连,要先运到麦场去。


麦场是一块提前平整好的土地,用水泼浇后,再用碌碡压实,只等打麦用。


早上太阳出来,急忙赶去麦场,将麦子摊开。正午时分,顶着烈日,再用叉子将麦子翻几遍。太阳越毒,干得越起劲。因为麦子会干得快。


有钱难买五月旱。忽然,乌云来了,几滴雨水打在脸上。这时,路上的人不是往家跑,而是急忙跑到麦场去,将摊着的麦子迅速堆起来,找东西盖上,以免被打湿。


乌云也许转眼就走了。太阳照旧像下火。于是,将堆起来的麦子重新摊开晒。等太阳落下去,再垛成堆。第二天出来,再摊开。


连续半月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是非常难得的。雨来虚晃一枪的事,有惊无险,虽然折腾,也算幸运。最怕阴雨连绵。收割时有雨,下地难,割麦也难。晒场时有雨,麦秆就会发霉。几天后麦粒发芽出苗,粮食就成了牲口嘴里的草。




麦子晒到干透时,开始打麦。打麦也在太阳火爆时进行。


麦秆铺成中空的圆形。人站在圆心,一手握缰,一手握鞭。牲口拉着碌碡,像时钟一样一圈圈从麦秆上碾过,麦粒便会从麦穗中脱落。


这是正常人家的操作模式。我们,是另类。几家轮流喂养的小牛犊,没有工作经验,拉着碌碡茫然不知所措。母亲指挥无效,只好从圆心走到边缘,去拉扯它的鼻子。母亲拼命向前,小牛不停倒退,像拔河一样,将脚下麦秆蹂躏得一塌糊涂。


天黑时,别人收拾着回家,我们还在和牛较劲。有好心人经过,看到大小四口磨叽一天,守着麦堆发愁,便过来帮忙。换过牲口,套上碌碡,缰绳一挽,如大将军登临点将台,长鞭鸣笛,人马齐动。不多时,原本张狂蓬松的麦秆被碾压得扁平,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叉起麦秆,下面是一层碎金般的麦粒。


碌碡压一次,麦粒大部分脱落。但是,还有的藏在未干透或不饱满的麦穗里,需要再打一次,这叫落扬。落扬时如果没有牲口,就不用碌碡了,改用木梆子。木梆子头部宽大,又扁又沉,后面有个短柄。麦穗再次暴晒至干焦,用力举起木梆子,反复拍打,迫使麦粒脱落,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打麦。


打完的麦粒中混有麦壳和尘土。下一道工序是扬场。扬场要看风。没风不行,麦壳和麦粒分不开。风大也不行,麦粒会被风卷走。二三级风的时候,先辨好风向,扬场的人侧背着身,两腿前后分开站立,“呲——”一声,用木锨铲起麦子,“刷”一下,用力扬向斜上方。麦子在空中飞,接受风的检阅,“刷、刷”呈弧形降落在地面上。麦粒洒落脚下,麦壳吹在一旁。扫场的人用扫帚将相邻的麦粒和麦壳分开,保持边界分明。起起落落,挥挥洒洒,风与人配合默契,粒与壳各自成堆。



麦子打完,晒得干透,将干净的麦粒装袋,一大早推着去公社门口,排队交公粮。公粮按责任田面积收。当时产量低,家里没有壮劳力的,亩产只有二百来斤,甚至更少。我们收的粮食有时还不够交公,只好用父亲的工资补差额。


忙完麦收,母亲经常会病一场。吃药、扎针、拔罐,折腾好长时间。拔罐的活由我来干。把棉花捻成团,蘸上白酒,放进空罐头瓶。点燃后迅速翻转,将瓶口摁在背上。不知是操作不当,还是火气太大,有时会拔出一层水泡,如枣大小,滚圆透明,破裂后背上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后来,国家落实“农转非”政策,家里的责任田全部退还归公,终于结束了农耕生活。但是,那段割麦打场的经历刻骨铭心,已将我同土地的脉动紧紧连在一起。我还会守望麦田,看麦垄绿了又黄。麦浪起伏,心潮也随之激荡。


退地几年后,农村不再用牲口耕地,改成用拖拉机和收割机。后来,又改用联合收割机,轰隆隆在地里一走,麦子就变成麦粒,直接送进粮仓。独轮车、镰刀、叉子、木锨等,成了博物馆的文物。小麦产量翻了又番,亩产已超千斤。不需要交公粮了。相反,国家还给农民发放粮食补贴。真是今非昔比,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望着金灿灿的麦堆,看着乡亲们幸福的笑容,打心里头羡慕啊!


作者:魏京珍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