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这首俳句,另一个译本是“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两个译本皆出自周作人,前者为定稿,据说是他的得意译笔。


比较之下,前者的确更胜一筹,“我知道”更有力,两个“然而”,也更有渊默之声。


还可以凝练成:“我知道,然而,然而”。七个字括尽一生。


然而什么呢?又然而什么呢?


先来读露水的诗吧。



生命的挽歌


薤露

(汉乐府)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有几个古老的比喻,为全人类所普遍使用,例如:把女人比作花朵,把眼睛比作星星,把时间比作河流,把月亮比作镜子,把死亡比作睡眠,把人世比作露水。


在两千多年前的汉代,人死出丧,送葬者牵挽灵柩,且哭且唱,唱的就是这首《薤露》。我们可以念出来,感受下歌词的节奏,“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前两句三言,像两个小波浪;后两句七言,像两个大波浪。波浪与波浪,大小不同,前后相继,或缓或急,在浪与浪之间,听得见情感的升腾与回响。


这首挽歌始自西汉,一直沿唱到至少唐代。歌词不仅以露水比拟人生,而且是比露水更为微小的薤露。薤是一种叶子细长的草(菜),也称野葱或野韭,薤上的露水,那是更小更易晒干的,所以这个比喻比泛言露水更有力。


薤上露,只一会儿工夫,就被太阳晒干了,不见了。人生也是如此,一弹指间,似水流年。这已足够令人怅惘,然而歌词一转,另起一浪,更为汹涌:露水干了,明天早上还将复生,人死一去何时归?


整首诗就是为最后一句而写。人死一去何时归?比朝露更可哀的是,人生如其短暂,却无如其复来。这句不仅有生者对死者的哀悼,更有对生命的终极发问。这个问号就像死亡,留下一场惊骇,把生者全部包含在内。


逝者已去,生者唯有叹息,哀情像大海的波涛,回荡不已。


与《薤露》同行于世的挽歌,还有一首《蒿里》。宋代郭茂倩编撰的《乐府诗集》将二者收于“相和歌辞”。据称二者原本就是一首诗,分两个乐章来唱,至汉武帝时,宫廷乐师李延年将其分为二曲,并以《薤露》送别王公贵人,以《蒿里》送别士夫众庶。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从歌词来看,《蒿里》的抒情直接而粗朴,的确更像送葬庶民百姓时所唱。蒿里泛指墓地,除了死人的魂魄,谁还会住在这里?但这句诗的反问,更在于说人死了,都是往野地里一埋,生前所谓的贤愚智不肖,统统没了区别,统统归于冥漠。


不仅如此。生死有命,时辰一到,鬼伯催促,容不得你半点踟蹰。到那时,你不能说还有什么事没做完,能否宽限几天,或者请再等等,让我带上我的学位证,这些全都毫无意义了,死期一到,就好像按下按键,游戏结束。


《蒿里》的歌词常让我想起儿时所见的送葬场景,尤其是下雪天,曙色微明,众亲友白衫白帽,挽着死者的灵柩,浩浩荡荡,如歌如哭,出了村口,逶迤往坟地行去。坟地比蒿里好些,就在村子东边不远,不是野地,而是仍在耕种的田地。村里下世了的人,全都埋在这里,如此便不觉得死者一去不归,更像是他们组成了另一个版本的村子,活着时住在一起,死了还住在一起。


另外,虽说死者已死,无所谓贫富新旧,然而他们的坟却有这些讲究。有钱人家给先人修的坟就更阔气,大而圆,周围砌着青砖,坟前有碑,碑上有字,两侧各植松柏,先父亡母的遗容贤良端正,与素日形象大不同,若从前的邻居见了,怕也会觉得陌生。穷人家的坟和穷人家的住房一样,寒酸可怜,黄土一堆,荒草摇曳,没几年便认不出埋的是谁了。


八大山人《仿倪山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短歌行》

(东汉)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学术界大致有五种说法,在此不想一一列举,因为根本不重要。无论证据如何确凿,推论如何严密,那都只是一种说法,一个文字逻辑的游戏。我们只需知道曹操当时已不年轻,这个从诗中即可读出来,无需繁琐的研究论证。重要的不是具体写于何年何月,时间只是个幻觉,一首真正的好诗存在于永恒的当下,当你用心读它,它就在此刻发生。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当”作何解?一边饮酒,一边放歌。对着美酒,应当高歌。晏殊的《浣溪沙》不亦云乎:“一曲新词酒一杯”,心情略同。为什么要对酒当歌?因为人生几何!


“人生几何”是说人生很短,且有不知寿将多久的意味。《诗经·小雅·頍弁》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最末的这一乐章,款款深情,令人动容,作者想必是一位智慧长者,洞悉了生命的飘忽无常,所以在酒宴上有珍惜不尽的祝辞。


《短歌行》是汉乐府旧题,属于《相和歌辞·平调曲》,与之相对,另有《长歌行》。乐曲唱法与古辞皆已失传,今天我们能见到的《短歌行》,最早的就是曹操这首拟乐府歌辞。长歌短歌的长和短究竟是何立意?唐代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认为旧说所谓“人寿命长短分定,不可妄求”,此说不合理,魏文帝曹丕《燕歌行》“短歌微吟不能长”,和晋代傅玄《艳歌行》“咄来长歌续短歌”等句,认为长歌短歌是指歌声有长短。


千古一叹之后,曹操接着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就像早晨的露水,这个比喻已不新奇,但仍然经典。新奇的是他不说来日苦少,倒说去日苦多,意味尤妙。人生一下子就要到头了,少年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相反,他们会觉得长路漫漫。人生几何,正是由去日苦多而来。


想到这里,也只好:“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回头看,几十年如一日,如一宿,如一瞬。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忧思的是什么?不难猜知,不外乎很多事做了没做好,很多事想做还没做,如果还有什么,那也只是在此共性中的表现有所不同。


“青青子衿”以下八句,差不多直接从《诗经》中搬过来,但放在全诗中毫无违和感,足可见曹操的笔力诗才。至此,是不是若有所悟:前面所叹的人生几何,其旨并非劝人及时行乐,而是感慨人生太短,恐来不及有所作为。这正是曹操的强者人格: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这两句与“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又是何等有情。英雄何尝不笃情,惨厉处惨厉,深情处深情,不相避讳,乃所以为英雄。且不去管但为君故为的是谁,也不去追究明明如月者何人,只去体会他求贤的殷殷之心,以及此诗的如幻文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的学养抱负,雄深雅健,诗品可见一斑。苏轼在《赤壁赋》中写道:“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想读诗是为了体验诗的美,而非对历史事件或人物加以评判,人物已死,无法为自己辩解,且总有一天,谁还在乎这些事件?整个世界,也不过是一个剧场,人物只是其中的演员,各自扮演某个角色,演完就下场了。后世人评判历史事件,似乎振振有辞,实则无异于瞎子摸象,每个人摸到的,只是他正好或想要摸到的极小部分,而整个全局,我们根本无从知晓,除非你已证得无上正觉,但到了那时,你将无话可说。


八大山人《墨荷幽禽》


一滴珠露湛秋荷


《荷叶杯》

温庭筠


一点露珠凝冷,

波影,满池塘。

绿茎红艳两相乱,

肠断,水风凉。 


露珠,这个词很美,把露水的晶湛说了出来。


荷叶上的露珠,尤美。即便一滴水,洒到碧玉盘的荷叶上,亦莹然婉转,更勿论清夜坠于玄天的白露。


荷上的露珠,看了叫人起凉意。诗人说“一点露珠凝冷”,凝冷在感觉中更侵人肌肤。“波影,满池塘”,不写花叶,却写池塘波影,可知天方破晓,且有月光。月色融融,绿茎红艳,颜色看不分明,波光水影,杂然相乱。


以上皆写实,“肠断,水风凉”,末句入情,前景尽化为空灵。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相乱,皆由肠断幻化而生。露珠,也许是泪珠,也许有过人夜哭。


一封信打开,有人说,天已凉。《荷叶杯》就是这样的一封信。


以上的诗词,古典诗人们的喻意皆在于露水的短暂。你可曾留意到露水的美?阳光蒸发了露水,露水也正是在阳光下,才晶莹闪耀,射出惊人的美。


最后,我们来回看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然而什么?又然而什么?我猜一茶想说的是,他知道这是露水的世,然而活着是那么累,然而却又是那么美。


当然,这不是标准答案。诗歌的美在于语言,在于用生命去体验,其深味需要自己去参。很多时候,没有答案就是答案。


《金刚经》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小林一茶是净土宗信徒,所以他说“我知道”世界如梦幻泡影,然而子女的相继夭折,使他究竟未能作如是观,终不能忘情于娑婆人生。


一茶另有一首类似的俳句,也写露水,可能是不同时期的稿本,他这样写:“露水的世:然而在露水里——争吵。”这样的人世,更可悲哀了。


编辑:李耀荣

来源:新京报客户端
原标题: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