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手机里翻看到一段汪曾祺先生生前接受采访的珍贵视频。他坐在书房里,手上夹着纸烟,谈到家乡的高邮湖,娓娓道来,不急不徐。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的声音,干净,无邪。细细品味,乡音中浸透着一丝发自内心的、脱不掉的孩子气(听韩美林说话亦有如此感觉)。即使没有《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佳作,这样任真可爱的老人,一点儿也不会招人厌烦。这是我当时最为强烈的感受。


最近在电梯里偶遇一位住在八楼的邻居,眼睛、嘴巴、神态包括额头的形状都与晚年的汪曾祺先生神似度极高,举止间亦有几分江南人的精致。我注意到他的牙齿,应该也是一位资深烟民。不晓得这位邻居会不会烧得一手家常小菜?我很想与他结识,可又担心他说话的声音会破坏我的美好想象。于是我一反常态,从未主动与之攀谈。失敬之处,还望他能谅解。



汪曾祺中年之后饱受忧患,尝尽世间冷暖,他是最有理由高筑城府的那个人。


1958年补划“右派”,汪曾祺在劫难逃。据史料可查,其“罪证”竟是他所写的鸣放小字报《惶惑》。其中有一句最为领导所憎恶:“我愿意是个疯子,可以不感觉自己的痛苦。”结尾处,他竟如此飘逸地写道:“我爱我的国家,并且也爱党,否则我就会坐到树下去抽烟,去看天上的云。”


没有人在意他的痛苦,更无人读懂他天真的誓言。于是他被补发一顶“右派”帽子,发配到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惋惜的是,今天我们已无法看到他亲笔绘制的马铃薯图谱,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他的记述文章中窥测到他幽微的心曲,从《葡萄月令》的字里行间发见他醉心于自然、忘情于苦难的热爱生活的本领。这本领不是故意的、做作的,而是他融进血液、深入骨髓的。


汪曾祺先生从张家口调回到北京京剧院写剧本,一来二去跟余叔岩、郝寿臣等多位名角成了朋友。他曾在文章中写到一段花絮——郝寿臣拿着别人帮他写的讲话稿上台,念着念着禁不住大赞:“他说的真对啊!”惹得台下听众大笑。文章中汪曾祺称赞郝“己不居功,古道可风”,可他却没有写明,那篇讲话稿的撰写人正是自己(多年之后汪朗在《汪曾祺回忆录》序中才有披露)。可巧己不居功的二位长者仙逝之后,墓地相距不远,泉下相见一定会趣事重提。



汪曾祺先生的文字,愈到后来愈发的洒脱,老辣,淋漓笔墨中透出的那份任真,令人忍俊不禁。


《夏天》中有一段专门写到栀子花。“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我相信,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汪曾祺先生已经化身为栀子花。这语气,这词句,或许也为诸多自以为是的文雅之人所不取吧。我仿佛又听见汪老先生躲在书房一角说:“我就是我,我就要这样写,管你喜欢不喜欢,去你妈的!”



林斤澜是汪曾祺先生生活中的挚友,写作上的知音。因为经常接到汪迷打来讨要汪家电话号码的电话,终于忍不住问对方:“你从哪里知道我家的电话?”对方毫不掩饰地回答:“是汪老师给的。”


这就令人费解了。既然汪都能告知朋友的电话,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家的号码直接给对方呢?林一个电话打过去追问究竟。不料汪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记得自家的号码!”


“你干吗不记着自己的号码?”


“因为我从不给自己打电话!”


林一想,果然没毛病。遂一笑释然。一问一答,从头至尾,活脱脱两个顽童!



汪曾祺先生在一篇纪念老师沈从文的文章里,写到沈先生读书有一个习惯:沈先生读过的书,往往在书后写两行题记。题记的内容倒也简单,“有的是记一个日期,那天天气如何,也有时发一点感慨。”想必这样的题记,汪在西南联大上学时读过不少。可他偏偏对其中一条印象极为深刻。


“有一本书的后面写道:‘某月某日,见一大胖妇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这两句话我一直记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难过呢?”


多少年过去,汪曾祺先生唯独有此一记,可见他被这两句话的触动之深之久。这正是他与沈先生共有的任真之处。我冒昧从师生二人的敏感性情出发,以自己的童心揣测——青春和美在眼前凋落而无力挽回,这足以令沈先生心中黯然神伤。汪先生虽未形诸文字,但他初见时便已共情入心。不然看似极其平常的这句话,他如何能铭记几十年呢?



写及汪曾祺先生,我一直有两个小小的遗憾。其一是他与黄永玉先生早年间亲密无间的交谊,可是到了两人晚年互动的文字颇为少见,殊为可惜。如若不然,不难想象二位大师会给这矫饰的文坛奉献多少真性情的奇文妙语。


关于亲疏淡远,孰是孰非,他们既没有互谤互诽,也不必虚与委蛇。此正可作任真观。


时代造成的误解,深如沟壑,岂是三言两语就能释清?若可解释,二位皆是洞明(世事洞明仍不失任真,尤为可贵)之人,自当无需一言。二人犹如两颗恒星,并峙银河两岸,不靠近不疏远。还好,他们各自有光,在中国当代文学大系里,彼此辉映,亦不增损对方的光芒。


近年来,多有学者写至二人友情的迁变之处笔法皮里阳秋,讳莫如深。这无疑会给读者造成若干不切实际的揣测。在我看来,其实大可不必!朋友之名,不外乎同门同志之称,一俟同行,或停或转,都不妨碍仍旧作一个可剖肝胆的人。


遗憾之二,汪曾祺写有几十万字的过关材料(可留做一介文人裹卷入时代风浪的历史见证),这得耗费他多少创作精力啊!愤懑之余,他画挺直的菊梗,画黑袈裟罗汉,画浅浅的酒盅。酒盅只有一只,他的寂寥无人陪,他的任真无人解。欣慰的是,这份与生俱来的任真终在他文字中葆存下来,永久不会磨灭。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