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清朝光绪年间举人,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学家、文学家。戊戌变法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其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新京报插图/孙嘉潞

  

过渡人:一个开放的“本位”智者

 

梁启超深深影响了“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给予他们无数的启发。“五四”一代发展了他“求新求变”的一端,却更彻底,不同意对中国文化的回归,主张“全盘西化”。

 

不难发现,鲁迅的“改造国民性”和梁启超的“新民说”一脉相承;就连路径都相似。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一文中,前所未有地把小说抬高到了启发民智的作用:“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鲁迅也是要以文艺(文学和美术)改变愚弱国民的精神,在他自己,也主要是靠小说。

 

无独有偶,梁启超提出“俗语文学”,胡适提倡白话文、“国语的文学”,主张“整理国故”——这里的“国故”,对于胡适来说,主要包括中国古代小说。胡适把白话小说提到文学史上重要的地位,是在梁启超二十年前所提倡的“小说界革命”的基础之上进行的,不过梁启超把小说提到了救国救民的高度,未免拔高,胡适则还小说本来文学的价值,使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梁启超的“新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只有五回,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的“新文学”取得了丰富的实绩和成就。

 

百年来,求新、“西化”、“现代化”始终是主旋律,而梁启超最后所服膺回归的中国传统则一向式微(只要看孔子自“五四”到今的命运便知)。这无可厚非,因为时至今日,我们不是“现代”得太多,而是根本没有完成、远远不够;这时提倡的“中国传统”、“国学”,很容易寄托“专制王权”的旧梦。

 

但我们依然是“过渡人物”。新的无以立,旧的已破坏。你看今天人们所有的论争,从离婚到科研经费,都说明我们是如何的莫衷一是、无所依傍。道德、行为准则层面的莫衷一是、无所依傍犹可,最难和不幸的是精神、心灵层面的无所依傍——我们的人生应该如何度过,何为幸福?当我们遭遇困厄的时候、孤独彷徨的时候、疑惑虚无的时候,上哪里去找对话的资源,找到可以安慰我们、使我们服膺的力量?正是在后者的层面上,今天我们更需要我们的传统,更需要和梁启超们对话。

 

可我们深受“五四”思维的影响。鲁迅说,“少读、或不读中国书”;胡适说,我们要承认百样不如人,只有“全盘西化”;鲁迅还说,“肩起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境地里去”——在他们的语境中,有个“黑暗”和“光明”的二分,中国的、传统的是黑暗的、西方的、现代的是光明的。如今,我们不好意思说正在读《论语》、《德育鉴》、《山海经》,自然而然地羞于向传统去寻找资源;我们习惯启蒙、反抗、革命,不习惯讲自身内在的修为;我们倾向认为天下不治,所以个人还不够好,梁启超们则认为,因为自己的人格境界还不够高,所以戊戌变法才不成。

 

“五四”诸君们说,要“少读,竟或不读中国书”,甚至废除汉字,减少我们身上中国文化的基因,改造我们的国民性;梁启超则示范我们,做一个开放的中国人,发扬我族文化的光荣,对全世界人类和文化,做点我们的贡献。

 

梁启超和他的孩子们(其中右手牵着的、睁着大眼睛的小男孩便是梁思成),这张照片约摄于1905年的东京,上面写着“新民丛报时代任公与顺成永三儿”。

 

为人父:并综新旧的平衡智慧

 

也就是说,今天我们之所以还要读梁启超,是因为面临着相同的文化问题——传统和现代,中与西。在全球化之下,这个问题于今更为迫切。“中西文化”并非只是象牙塔里的知识分子用来做论文的;“文化的冲突与交融”在我们身边随时发生、随处可见。

 

举个例子,众所周知,西方重“个人主义”(individulism),我们则是家庭本位(family-orientied)的。那我们在选择结婚对象的时候,是只用考虑自己的感情,还是要考虑家庭的利益?我们和父母的关系到底如何划分边界?等他们老到不能自理,是要搬到一起住还是送他们去养老院?丈夫表弟孩子的百日酒要不要去喝,送礼物还是红包……

 

这些问题梁启超、胡适们就遇到了。

 

据杨步伟《杂记赵家》中说,那时他们在欧洲的留学生流行离婚,脱离包办婚姻,今天劝这个离婚,明天劝那个离婚。徐志摩向张幼仪提出离婚时,对她说:“你能不能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我徐志摩的太太?”这是典型的“个人主义”和“家庭本位”的冲突。

 

同样的冲突发生在林徽因身上,她留学美国,耳濡目染、部分奉行的是“个人主义”;可当1931年他们定居北京后,家中除了梁、林、一双儿女、林老太太外,还有五六位亲戚常住,1936年她给闺蜜费慰梅写信吐槽道:“当一个‘老爷’娶了一个‘太太’,他们要提供17张床和17套铺盖……”“下次你到北京来,请预订梁氏招待所!”她向来爽直,甚至直接说:“我真羡慕慰梅嫁给一个独子(何况又是正清)”。

 

梁启超是如何面对新式的、西方文化的冲击的?以婚姻恋爱为例,他自己的婚姻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到了梁思成婚恋的上世纪20年代,梁启超并综新旧、兼容中西地想出如下办法:“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这样父母既以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尽了责任,又尊重了子女个人的情感意愿。梁启超不禁自鸣得意:“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我希望普天下的婚姻都像我们家孩子一样。”

 

以“民族文化本位”的态度一以贯之,梁启超对于“礼”是维护的,和喊出“打倒孔家店”、“礼教吃人”口号的“五四一代”不同。他认为“礼”是千百年来形成的文化秩序,按“礼”行事,才能名正言顺、使人各安本分、各行其是,“礼”不是幸福的桎梏和障碍,反而是其保障。

 

平日书信中,梁启超随时督促儿子“这种子弟之礼,是要常常在意的”;而梁思成作为“一家的冢嗣”,梁启超为他的婚姻费尽了心血,其中随处可见他对于“礼”的重视。极庄重的订婚仪式、十分贵重的聘礼、婚礼必由长姊主持,在“官署”加拿大总领事馆内举行,取其庄严……这位细心的父亲甚至想到“你们若在教堂行礼,思成的名字便用我的全名,用外国习惯叫做‘思成梁启超’,表示你以长子资格继承我全部的人格和名誉。”

 

“礼”的庄重繁琐以保证婚姻的庄严稳固,不以性情的变易、感情的起落幻化而仳离,其基础甚至建立在“人格”之上——人格关乎士人最高的学问,乃是安身立命之所,与此相比,一言不合或是一时好恶,简直不值一提。

 

同时,梁启超谈徐志摩的再婚,说“青年为感情冲动,不能节制,任意决破礼防的罗网,其实乃是自投苦恼的罗网,真是可痛,真是可怜!”又说“品性上不曾经过严格的训练,真是可怕”。至于他劝徐志摩不要离婚的那封著名的信,实在是极富智慧。

 

他不赞同“吃人礼教”,却也不赞同“恋爱神圣”;他不赞同僵化的文学、思想、政体,可也不赞同“全盘西化”;当他夸赞林徽因,说她没有“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的习气”。


梁启超十分喜爱林徽因,他曾在给长女的信中自喜地说:“老夫的眼光不错吧,徽因和思成是我又一次的成功。”在林徽因最脆弱的时刻,他像父亲一样鼓励支持她。

 

长者智识:处忧患困苦而不改其度

 

今天我们除了知道康、梁曾发动戊戌变法的史实、了解梁家一门六院士的教育奇迹,怎样读梁启超?

 

在我看来,最切近的办法莫过于读梁启超的书信。从《论语》开始,中国的文化讲求在具体、特殊的情境下作出不同的反应。梁启超的书信难得地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点——更不用说其中语言的亲切有味了。周质平教授说:“一个‘现任’或‘候补’的父亲,如果想从前人的经验中汲取一些‘为父之道’,与其看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胡适的《我的儿子》,远不如读读梁启超给孩子们的信。”我完全赞同。

 

梁、林在美留学一年多后,林徽因忽遭丧父之痛。梁启超给梁思成写信道:“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解决她的后顾之忧:“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鼓励她:“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最最可贵的是,以他通达、强健的人生观影响她、教诲她:“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

 

每当我遭遇困境、面临艰难的选择时,我就有意无意地拿出梁启超的书信集,总能找到安慰和支持、智慧的指点和关于如何安身立命的教诲。它们鼓励我磨炼砥砺自己的品性、使自己的人格臻于更高境界,面临选择时才能不迷茫、身处困厄才能不颓堕,而这一切皆是为了导向更好的自己、更幸福的生活和更丰富的人生。

 

事实上,无论是在梁启超给子女的书信中,还是他由“西化”所回归的中国传统的儒家修身学说,都强调人如何面对困境、患难、挫折,大到面对死亡,小到应付坏心情。

 

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梁启超在家书中反复说:“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志气强立”,“小挫折正是磨炼德性的好机会”。在梁启超看来,如果人格得以锻炼,便会处忧患困苦而不改其度、不改其乐。此种境界下困苦非但不会造成精神上的苦恼,还会使人“在困苦中求快活”;有了这样的境界,人生才会通达快乐,不会受牵制于一时的利害、荣辱、得失,而能专心于自己的事业。

 

1928年梁、林留学、新婚归来,面临职业的寻觅选择。父亲宽慰他们,“一年半载不得职业也不要紧”。他之所以强调这点,是因为害怕他们因一时得不到合适的境遇而“失望沮丧”,他说“失望沮丧,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但当梁思成同时得到东北大学和清华大学的聘请时,梁启超却力主他远就东北大学。他说,清华园生活太舒服,容易消磨志气,使人懒于进取,而“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路上走”。后梁、林在东北大学开创了中国第一个建筑系。

 

1937年后,在流亡西南的10年岁月中,无论是面对飞机的轰炸、死神的擦肩而过还是窘迫的生活、如影随形的疾病,梁思成总保持着乐观开朗,鼓励着卧床不起的“迷人的病妻”,用灰质化了的脊柱支撑着日益艰难困顿的生活。家中实在无钱可用,得到宜宾委托商行当卖衣服,他还开玩笑地说,把这只表“红烧”了吧?这件衣服可以“清炖”吗?而就在李庄他们那竹篾抹灰、四面透风、鼠虫遍地的家中,他们开始了《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写作。1947年受邀去美国讲学时,他已完成了这部英文写就、配有大量精美手绘插图的杰作——如果没有父亲梁启超早年督促提醒他于忧患困顿中磨炼德性意志,很难想象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身穿铁马甲、忍受钻心疼痛,还能够坚持野外调查和绘图写作,而终有所完成。


梁思成一生的幸福和成就离不开他的父亲梁启超——在决定他人生的关键几步中,他父亲那深刻的思想、理性的智慧时时在为他着想。

 

生命精神:在万仞岸头添上一撮土

 

在梁启超给子女的信中,除了“人格修养”,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是“学问事业”。和梁启超同为“清华四导师”的王国维曾说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需经历三种境界,可见学问事业要有所成,经历多少追寻、艰辛,就要经历多少孤独和疑惑、彷徨和虚无。梁启超因为早已身历,所以一点即通,能给出心有灵犀的指点。梁思成向父亲抱怨说,自己终日绘图,怕日后会变画匠,梁启超却写信道:“你有这种感觉,便是你的学问在这时期内将发生进步的特征……”

 

梁启超反复对孩子们说,“求学不可太急”;“庄庄,虽然你的英文不及格,可是不要着急”,和今日之父母真是大异其趣。他这样教育孩子:“做学问原不必太求猛进,像装罐头样子,塞得太多太急不见得便会受益。”而要“优游涵饮,使自得之”——这是“我国古来先哲教人做学问的方法”。

 

梁启超在《读书法讲义》中提到的三个问题,他说是一个人“修养的最要关头,必须通过”,而他在书信中,早已给出了回答。

 

我很好奇,当人的品性磨炼至较高的境界,生命会呈现出怎样的状态?

 

梁启超自述:“无论何种境遇,常常是快乐的。”他说自己“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

 

原来在经历磨炼、成为境界高尚之人的过程中,我们已经被回馈了快乐而不厌倦苦恼、生机勃勃的生活和人生。可能也是在此意义上,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1926年3月,梁任公因尿血症入协和医院诊治,诊断结果为一侧肾坏死,决定手术切除,而协和医院的刘瑞恒博士却误切了好的一侧肾。术后发现,徐志摩愤慨地主张起诉,并在报上批判此事。梁启超竟决定不抗议,他说:“中国人学西医,能开刀将腰拿出而人不死,已了不得,吾何为抗议哉!”他顾虑当时西医本被大多数人怀疑,若抗议国人更要因噎废食。在如此得失和死生面前,梁启超竟能做到淡然而有几分幽默,足见其人格境界的高超。此后的两年,他不断出入于协和医院,靠一页病肾,他的身体没有康复,却仍著述不止,时刻不忘“对于全世界人类和文化,在万仞岸头添上一撮土”。1929年1月19日,这位中国思想界的巨子溘然长逝,终年57岁。

 

编辑:李耀荣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在今天,为什么仍然要阅读梁启超?|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