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山野,总令我想起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歌,那种孤苦孤高的境界,也许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就已经体味到了。


那时候,我在离老家十里地以外的一个大村镇上学,冬天的下午,放学时,天就已经黑了。当时我的村子只有十多户人家,在初中读书的只有我一个,能够读书也得益于父亲的坚持。他说,老刘家应该出读书人,只有那样,一个家族才能有希望。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家长都让他们开始到远方的城里打工,因为,那样,他们的父母能得到活钱。


那天,我从学校走出来,天空就开始飘雪了。看着这来自天堂的使者,我总是生出几分欣喜。天空广阔,开出万万千千千千万万的花朵,这是何等气魄,而且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天地苍茫,一片洁白。我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动物,鸟雀都不知躲到哪里了。我仿佛觉得,这漫天的雪花就是为我一个人开放的。我就这样走着,不恐惧,也不激动,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自如。脚下踏雪的咯吱声,应和着心中少年的孤寂的欢愉,有时候我背着老师留的课文单词,还有数学公式,心中仿佛有了一种行走在一片属于自己的狂野的大自在。多年之后,我读到胡应鳞对柳宗元《江雪》评论,“独钓寒江雪,五字极闹”,这个“闹”字很刁,一下子就点化出了柳公《江雪》一诗中昂扬的活力。的确,所谓的枯寂,不过是一种表象。君不见恍若轻绸的溪泉正在冰雪下面漾动,那里还有鱼在活动,即使没有鱼,那么,柳宗元的心中也游动着一条硕大无比的鱼,那或许是庄子笔下的鲲鹏!


走着走着,前面有一个移动的黑点,这样的雪天,是谁还在行走?走近了,原来是父亲,他来接我了。我的心一抖,眼泪流了下来,可是,我还是说:“爸爸,不要来了,我能自己回家的!”“知道,可我还是放心不下,闲着也没事,就来接你了。”于是,我在前面走,父亲慢慢地跟着,到了村子,他说:“我去你叔叔家有事……”就走开了,我知道,他是怕别人知道他还接儿子回家,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冷淡中总有一种深情。我踏着厚厚的雪,走着,感受到了雪凝聚在一起的力道,我知道,雪不是冰,虽然冷漠,却有温情,要不,怎么能有那美丽的花朵呢?


父亲是很少和我表达感情的。但是,在我是否读高中这个事情上,我体会到了爸爸对我的重视。当时,家中生活已经很困难了,我去县城读高中需要很大的一笔钱,叔叔伯伯们都不同意我去读书。因为亲戚朋友家中都没有读书成功的先例,上下村子也没有一家把自己孩子送到县城读高中的。爸爸每天都会到外面借钱,我虽然想读高中,但是,还是心疼父母,于是,决定不去读高中。这时候,父亲又显露出了对待我粗暴的一面。他大声吼着,那个阵势,如果不读书,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似的。这样的场景我不陌生,每次放学回家,节假日,父亲总是让我和他一起去田地里做农活。我在骄阳下锄过地,在雨水中抬过农家肥。看着同龄的孩子都在家里玩耍,连母亲都心疼我,和爸爸说,不要让我下田干活了。可是爸爸发怒地说:“就是读不成书,也不能成为‘二流子’!”我只好乖乖地跟在父母的后面,风里来雨里去,农活学会了很多。


父亲去世那天,我从遥远的宁波赶回塞北。在火车上,我看到了久违的雪花,铺天盖地的雪花飞舞着,我突然觉得,雪花就是父亲的生命状态。他是冷漠的,一直那样严格地要求我,有时候还粗暴地打我,长大后,我才明白,在严苛的教育中,父亲是想塑造我的一种坚韧坚持的品格。而那深藏心中的温情,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像严冬中塑造的雪花,那样美丽,却又那样冷冽。


父亲下葬的时候,天空突然飘雪,大大的雪片很快铺满了父亲的新坟。叔叔高兴地说:“大侄子,好雪啊,你爸爸可以心安地走了!”迷信中有雪盖坟头,吉祥昌盛之说,我在心中祝福,爸爸就是那莹白如玉的雪花,在深冬里绽放异样的美丽。


第二天早晨,我要离家回宁波。我和妹妹把我家的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我的祖宅,是父亲留下的唯一财富。我知道,也许我今生不再有许多机会住在这里,可是,当我把雪堆在父亲栽种的果树的根部的时候,我知道,父亲就像这雪,慢慢消逝,却将我和妹妹这两棵小树培养成了大学生,是小山村迄今为止的唯有的两个大学生。


又是冬来,记忆深处的大雪无边无际,静好如诗。我站立在雪地里,默默地伫望着。在一片寂寞中感受生命的怡静与温馨,逝去的梦境再度重现,凋谢的热情开始复苏,而那一瓣六角雪花,自天空落下来,咝的一声,就在我滚热的心窝里融化了。


作者:刘德福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