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桑干河

袁伟华

  凌晨,不知几点,鸡叫声随着氤氲的雾气从窗子缝隙里流进来。借着鱼肚白的微光,一直淌到窗台,再钻进你的被窝,偷偷地挠你的脚心。

  秋天的早晨,被窝里全是暖暖的眷恋。不过是时候起床了。我穿上衣服,换上门口的胶鞋,在西屋墙根下拿起镰刀。

  太阳还在山的那边,湿冷的空气扑打在脸上,沁入心脾。山上和田间成熟的味道厮混了一夜,也一起来挑逗你收获的心情。本来想先弄上一袋烟来,又怕辜负了这么好的时光。带上我的镰刀和布口袋,用湿气和香气抹一把脸,先上山吧。

  南山坡上的三分谷子,谦逊地低着头。山地里有一宗不好,你只能靠手工去收割。路上的牵牛花还未开放,在青草已见枯黄的时候,牵牛花竟然成了娇宠,只有到了一定时辰,她才张开紫色傲娇的脸,一到下午,又赶快吝啬地收起。

  “白露暧秋色,月明清漏中。满园生永夜,渐欲与霜同。”露水打在胶鞋上,很快湿了个透心。鞋底踩在草叶和泥土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寂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

  这时候田野里的蛐蛐会随声附和,咕噜咕噜地说个没完,大概我的脚步声,搅乱了他们的低语。一只野鸟突然从草丛里扑棱而出,吓得蛐蛐们纷纷噤声。不大一会,又忍不住嘈杂起来。

  沿着田边小路走的微汗时,阳光终于挣破山脊,把薄雾撕开一道缝隙。此时的阳光还和我一样慵懒,不带一点点的温度。

  用镰刀轻轻割下沉甸甸的谷穗,攒成一把,留一根长茎捆成一束,收在布口袋里。刀锋与谷茎交会的咯吱声,就是收获。

  今早的任务,是寻找早熟的谷子,尚未熟透的,还要交给时间。临从地里出来的时候,掰下两根成熟了的棒子。这时候的棒子饱满充盈。用指甲一掐,会砰的迸出汁水来,香气四溢。

  有些不争气的高粱,竟然长成了黑头。我们管它叫荵头。鲜嫩的荵头,小孩子可以直接拿来吃,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口感接近蘑菇,但着实无味。我们采下它来,纯粹是不让田里的任何一种产出浪费。把荵头剥掉青皮,露出黑白相间的内在,回家后放在大锅里混着豆角一炖,一下子就有了味觉层次。

  站在山坡回看家里的屋顶,有缕缕的炊烟升起来。是老伴的早饭要熟了。路过门口菜园子,摘一根带着露水的黄瓜,掐两根摇头晃脑的香菜,混着昨天泡好的豆腐干,点上一两滴香油,又是一道爽口的凉菜。

  我拎着一口袋谷穗进门的时候,大黑狗摇着尾巴在裤腿边蹭来蹭去。它大概知错了,早晨我出门的时候,这厮竟然没有丝毫察觉。我抬起脚踢在它的屁股上,它飞快地跑开了,然后又厚着脸皮转回来,用牙齿轻轻咬我的裤腿。

  老伴在核桃树下撒了玉米粒,公鸡站在窝顶上扮酷。母鸡们笃笃地吃下两粒玉米,赶紧抬起头来环顾四周,若有所思。老伴端着盆子,把饲料倒进猪食盆子里,两头可能活不过春节的肥猪颠颠地跑来,互相推搡着抢过来,有时还抬头卖卖萌。这种卖萌非常有用,到了要杀它们的时候,老伴往往要难过很久。

  老伴不说话,举着笤帚走过来,扫掉我身上的谷草叶子,顺手递过来一条毛巾。盆子里舀好了刚抽上来的井水。这时的井水是温热的,拂在脸上丝丝滑滑。

  碎了茬的玉米粥冒着热气,早上刚刚摘的一筐豆角炖了荵头,加上园子里摘来的清凉的黄瓜,摆在院子里的方桌上。鸡群咯咯没完,大黑狗欢天喜地,游戏了一晚的黄猫,卧在窗台上伸展。阳光洒上了屋檐,开始初秋的一天。

  最近几年来,我很难带着身体和心一起去旅行。大巴车路过桑干河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上面的画面。我把思绪,留在了桑干河岸边绿树掩映下的红瓦小院里。我把从前慢的日子,混杂了想象中50年后的样子。

  只不过是,在路过桑干河的时候,走神了而已。如果陷入唯心主义,人这一生,不过就是从这个初秋的早晨,到下一个初秋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