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炳故居听《二泉映月》

杨万宁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阿炳的名字,就聆听过那首著名的《二泉映月》二胡曲。虽然那时对音乐的理解极其肤浅,但每次听都有眼眶潮湿的感受。让人灵魂出窍的艺术感染力,令我如痴如醉,长时间沉浸在那天籁般的优美旋律中,绝对相信那是来自音乐本身的力量。

  在无锡老城区最繁华的商业闹市中心,有一处堪称国内最“破烂”的名人故居,这就是一代杰出的民族音乐大师阿炳的故居。阿炳不仅出生于此,逝世于此,而且其传世名曲也大都创作于此。2024年10月4日,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来到阿炳故居,不少游客面带敬意,从这扇很不起眼的门洞里进进出出。

  到故居必先经过二泉映月广场。广场上铸有一座三米多高的阿炳雕像,呈黑褐色,似铜又似泥沙堆铸,衣衫褴褛,历尽风霜,令我无法直视。只见阿炳头戴一顶小沿破毡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衣纹褶皱粗糙,但面部、手臂和脚踝裸露之处却粗中有细;面部带着忧郁之情,手背和手臂的肌肉和青筋凸起。他俯身低头,左手握琴柄,右手开弓拉弦,把弓弦拉到顶端,似是用全身力量,倾一生心血在演奏。雕像对面是一个摆在地上翻开的铜铸的厚书,书上刻着《二泉映月》曲目,那哀怨沧桑、饱尝心酸屈辱的传世名曲,仿佛总是萦绕心头。

  踏进阿炳故居,刹那间恍若隔世。风雨侵蚀难以辨识的牌坊,洞虚宫正山门前移过来的古井,最是那墙体灰暗斑驳的低矮平房,与周围的高楼形成了视觉上的强烈冲击。喧闹被挡在了墙外,一目了然的静谧与寂寥。二胡独奏的《二泉映月》缓缓响起,如月光般流淌,弥漫在四周,洇染在时空里。

  雷尊殿旧址上的雷尊殿道馆,端庄古朴,是一幢联排五间的大房子。一幅对联悬于殿外:“上天无私霹雳一声惊世梦 下民有欲电光万道照人心”,正是对《二泉映月》的极佳注解。如今这里已改造成阿炳纪念馆,展览分为生于晦暗时、道门学乐艺、卓拔小天师、说唱落街头、随心二泉月、心曲存世间、彪炳音乐史等七部分,以详实的文物资料、艺术化的表现手法,真实再现了阿炳坎坷的人生经历,展示了阿炳辉煌的艺术成就,犹如厚重的历史画卷,被音乐的纤手,一页一页翻开。

  华彦钧(1893—1950),小名阿炳,出生于道教世家,身世凄迷,命运多舛,从晚清至建国初期,一生处于动荡和变革中。阿炳的母亲是寡居的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与无锡洞虚宫雷尊殿道士华清和相爱,私生下阿炳。阿炳3岁时,母亲不堪家族歧视自杀;8岁随父在雷尊殿当小道士,学习乐器演奏。1912年(民国元年),洞虚宫三清殿拆除,改建无锡县图书馆,雷尊殿虽保留,香火日益稀少,难以维持生计。阿炳的父亲于1914年在忧愤中患病去世。阿炳继承衣钵,成为雷尊殿主持,然不善经营,很快由挥霍享乐堕向变卖殿产维生。1925年前后,30多岁的阿炳因病双目先后失明,患难中与寡妇董彩娣结为夫妻,并与其带来的10岁左右女儿相依为命,上街卖艺。无锡的大街上,从此便经常出现小女孩搀扶阿炳走街串巷卖唱的情景。在黑暗的日子里,音乐成了他最大的慰藉,也给了他求生的力量。阿炳一边缓缓向前,一边忘情地拉着二胡,瘦弱而凄凉的背影,成为苍凉琴声的最佳诠释,让多少路人在心灵震撼的刹那,又滑过丝丝悲悯与敬意——《二泉映月》就这样诞生了。阿炳58岁生病,烟瘾又犯,上吊自杀。

  雷尊殿前有一排简陋的平房,曰“一和山房”,最东面一间是阿炳晚年穷困潦倒、贫病交加时居住过的房间。这间仅二十来平方米简陋的小平房,基本保持了当年的原状:斑驳的墙面、破旧的蚊帐、掉漆的柜子、布满灰尘的旧竹箱……这一切,真实地呈现了当时的生活场景,让参观者真切感受到生于此、逝于此的阿炳生前的窘迫和无奈。而倚于墙角的那把老二胡和一只旧琵琶,又让这个家徒四壁的破烂寒舍显出与众不同。或许是阿炳看不见真实世界的缘故,所以他的音乐色彩完全在他的主观调动中,显得从容缓慢而竭尽凄美,似乎是在满目萧条的秋风里抖落的洒脱,抑或在寒冬颤栗里呵手的自我苦笑,要不就是于漫长而回放的幸福憧憬后的撕裂,时而是满地落叶下依然朦胧春芽尖翘的坚强……

  参观阿炳故居时,二胡曲《二泉映月》一直在反复播放,让人不知不觉沉浸于乐曲中,为他的苦难悲伤,为他对艺术不舍不弃孜孜不倦的追求感叹,更对乐曲中凄婉、悲愤、抗争的弦外之声,别有一番深入的感受。本来极易让人流泪的旋律,再加上这样凄凉故事的演绎,我似乎在音乐里阅读到越来越多的人间百味。

  1978年秋季的一天,应邀担任我国中央乐团首席指挥的日本著名乐曲演奏指挥家小泽征尔,在北京指挥演奏了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和弦乐合奏《二泉映月》。次日,小泽征尔前往中央音乐学院,专门聆听了该院17岁女生姜建华用二胡演奏的原曲《二泉映月》,他热泪盈眶,以东方人特有的虔诚说:“如果我听了这次演奏,我昨天绝对不敢指挥这个曲目,因为我并没有理解这首音乐,因此,我没有资格指挥这个曲目……这种音乐只应跪下来听,坐着听和站着听都是极不恭敬的。”他还说:“断肠之感这句话太合适了。”说着说着,他竟真的要跪下来。9月7日,日本《朝日新闻》刊登了发自北京的专文《小泽先生感动的泪》。《二泉映月》被称为东方的“命运交响曲”,1997年被列入联合国《世界记忆名录》,2007年与中国第一颗探月卫星“嫦娥一号”一同绕月……

  走出阿炳故居,又看到广场上那座阿炳雕像,才发现它的背后是无锡市崇文区图书馆,民国时期的无锡县图书馆。我忽然想到,阿炳的一生以及他创作的乐曲,不就是一本千万人聆听、千万人阅读的厚重的书吗?从侧面看,阿炳身后的背景是一座座现代高层建筑,展现了时代的变迁。他沿街卖艺的年代已过去70余年了,阿炳也早不在世间,但他留下的乐曲还在城市的广场和楼宇间环绕,在广大人民心中永久流淌。

  回望淹没在高楼大厦间的阿炳故居,在这风云际会的历史变革交错中,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无锡能让阿炳故居在膨胀的繁华中从容而寂寞地坚守,成为隽永的历史记忆,好让许多与我一样的莫名被《二泉映月》感动的人有个朝圣的殿堂,也算这个城市难得的气量与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