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住进城里没几天,常站在崭新的厨房里叹气。


我心里明白,娘在思念老家的柴火灶。


在我的记忆里,娘和柴火灶,如同风筝和蓝天,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小时候,放学回家,推门进院,第一眼看见的,是柴火灶前的娘。娘左手“咕哒、咕哒”地拉风箱,右手拿一根烧火棍,不断地在灶膛里搅动。灶内的火熊熊燃烧,袅袅的饭香,迅速地钻入鼻孔。我咽一下口水,赶紧去洗手。


柴火灶是爹亲手垒的,里面是土坯,外面糊了泥巴,爹担心泥灶台不结实,还在里面掺了麦秸和白灰。别人家只有一个灶,而我家垒了两个,一个烧饭,一个炒菜或者烧开水。


日子虽穷,生活却是簇新闪亮的。


我去别人家玩,看到他们的饭桌上,几乎每天摆着玉米粥、窝窝头和红咸菜。娘却把窝窝头蒸得暄软焦黄,粥熬得烂烂糊糊。菜嘛,每天不重样,野苋菜炒鸡蛋、猪血炒白菜、玉米炖排骨、爆炒萝卜丝、干煸梅豆角、土豆炖鸡块、大锅菜、辣椒酱炒豆腐……实在没菜吃了,娘就把红薯泡在小盆里,等它发芽长叶,炒红薯叶吃。娘还在院子里挖一个小坑,撒上黄豆,泼水、盖土,没几天,胖乎乎的黄豆芽就拱出来了……


在娘的手中,那些普普通通的菜肴似乎拥有了生命,一盘盘,如同春花般在舌尖上绽放。娘说,不是她厨艺好,是爹垒的柴火灶做饭好吃。


娘站在锅前揪面片或是贴饼子,爹就坐在灶旁拉风箱、填柴禾。娘忙完了锅头上的活儿,就坐下去烧火,爹把那张花梨木小饭桌搬出来,放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摆上碗筷和小凳,准备吃饭。


渐渐地,生活条件好一些,村里人开始用蜂窝煤炉烧饭,后来又换成液化气灶烧饭,可娘还经常用柴火灶烧饭。娘说,大锅做出来的饭,好吃。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就业、安家,也将乡下独居的娘接进了城。


七十岁的娘,看上去越来越老了,白发如雪,身形佝偻,但说起话来仍是粗声大嗓,中气十足。住进新楼房,娘感到自豪和惊讶。尤其是那个厨房,她更喜欢,宽敞明亮,高端气派。崭新的灶台、崭新的油烟机,铮亮的大案台,大大的洗菜池,漂亮的水龙头,在这样干净的地方做饭,她满意地呵呵直笑。“孩儿啊,真是没想到,咱家竟然住上了这么高级的大楼房,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娘说。我和妻子连连点头。


娘来楼上住的第二天,就要求下厨房做饭,她闲不住。她兴冲冲地去超市买来食材,准备在厨房里大显身手。可没过几天,娘就开始嘟囔,这个新锅灶虽然很好用,可熬出来的饭,不香;炒出来的菜,没味儿。还是老家的柴火灶好啊,做出来的饭菜,那是真香。娘悠悠叹出一口气来。


我点点头。离家多年,我也很怀念柴禾灶烧饭的味道。老家柴火灶烧出来的饭菜,带有一种淡淡的柴火味、烟火味,那是一抹朴实的温暖,是家的味道,是自然与亲情的融合。


妻子见婆婆不开心,就提议带老人家去旅游几天,老人家愉快地答应了。临上车前,妻子把我拉到一旁,耳语了一会儿。我一个劲儿点头。


老太太旅游回来,一进厨房就不由得大喊:“孩儿啊,你这是弄的啥?”“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柴火灶啊,娘。”我笑眯眯地说。


在这间大厨房的一角,新垒起了一个大灶,准确地说,是现代化土锅灶。它的外形跟老家的柴火灶,跟爹垒的那个一模一样,只不过里面垒了砖头,外面镶了白瓷砖。她猫腰去看灶膛,发现内部安了铁篦子,铁篦子上放了个小液化气灶,灶口上搁着一口旧铁锅。娘一眼就认出,这铁锅、这木锅盖,还有舀饭的勺子,都是她在老家用了几十年的家伙什儿啊。尤其那个木锅盖,是爹在村东头李木匠家自己打的,盖子上四个字“吉庆有余”,是爹亲手烫上去的。


娘站在大灶前,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娘想起了往事,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娘也不是非得吃大灶上的饭呀。”娘说着,抬手轻轻拭去脸上的热泪。


我看到,娘擦泪用的那块小手帕,是20年前,爹去集上卖烟叶回来时给她买的。


作者:王宏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