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还没有出嫁,就住在村子里。有一天经过老师家的墙外,她正和家人打枣。红的、绿的鲜枣落了一地,老师招呼我随便捡来吃。


我哪里敢呀!虽然老师一向和蔼、爱笑,但小时候总是把“老师”当成世界上最威严、最不能冒犯的人,根本不敢套近乎,红着脸走过去,甚至羞于正视那些“老师家的枣”。


漂亮的女老师请我吃枣我不吃,但不妨碍我和小伙伴们去“偷枣”。奶奶家的房外是一家杨姓人家的大枣树,树脑袋越过了奶奶家的房顶。青枣刚刚红了一点,一颗颗缀在茂密的枝叶间,我们的馋劲被逗上来了。几个小伙伴登梯子刺溜上了房顶,稍微一踮脚,拽住柔软的枝子,往下一拉,枣儿就一颗颗在眼前晃,小伙伴们都伸出小手摘起来,有的塞进嘴里,有的顾不上吃,直接往兜里装。有的小孩的衣兜是破的,枣滚到了房顶上。


还没摘多少,树下传来了杨老太太的叫骂声。


我们不敢原路爬梯子下去,都往东跑,从奶奶家的屋顶跳到另一家屋顶,又跳到再一家的墙头。杨老太太的骂声还在持续,小伙伴们从墙头上跳进了人家的院子。墙头很高,但感觉杨老太太的真身会随着她的叫喊声一齐来到跟前,所以一闭眼,我也跳了下去。


后来,做梦时,我常常在墙头上穿梭,等到要跳下去的时候,心里却恐惧得很,因为不知道黑暗中要跳多久才能被平地接住。


有的年头,邻居会送给母亲几捧枣。母亲说,枣吃多了会上火,会闹肚子,就把枣“醉”起来:把枣洗净、晾干,然后一颗一颗蘸上一点白酒,放进洗净的陶瓷坛子里。我和弟弟妹妹眼巴巴看着,母亲就把不太饱满的枣给我们三四颗。


等我们都把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母亲叫我们过去,每个人给几颗“醉枣”。起初还有不少青皮的枣此时已经全身红红亮亮,带着淡淡的酒香。接下来的日子,隔几天我们就能得到几颗醉枣,那是一段很甜很美的时光。我们姐弟仨有时也会在醉枣的香里,歪歪扭扭地走路,非常夸张地扮演想象中的醉汉。


初中的校园在村外,上学必经一片枣树林。我和典姐姐很乐意斜穿枣林去学校。枣树林属于不同的人家,其中西北角那几棵就是杨老太太的,但我们不会舍近求远去摘她家的枣,近处有的是。


枣刚刚膨胀,我们就开始吃了。典姐姐一砖头投上去,枣就啪啪落一地,我们捡两裤兜,边走边吃,天天如此。直到枣快红透了,时常有大人来看枣。我俩就要观望一会儿,才敢下砖头。


后来,典姐姐说,因为那时候天天吃枣,后来无论一天吃多少大红枣也不会上火。


关于枣,有不同的种类,比如灵枣、创杆、妈妈枣。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各家根本没有水果,吃上一把枣就很幸福了。初中的学生来自附近各个村庄,同学们从家里带来脆枣,比谁的更脆、更甜。交流哪村的枣最好吃,哪村的枣在村口没人看着。


安姥姥一个人住在旧院子里,屋门口是一株大枣树。每年中秋节和爱人去看望她,满树找不到一颗能吃的枣,不是有虫眼,就是有病斑。破天荒遇到一颗没毛病的,咬在嘴里还得吐出去,因为不甜不脆口感特差。我问安姥姥,这棵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为什么不找人刨了呀?安姥姥说,不刨,让它长吧,这是你姥爷种的。


安姥爷在安姥姥29岁时去世,那时第三个孩子才三岁。安姥姥相继给三个孩子成了家,一个人住在小院里,守着这棵枣树。所以无论它结的枣子是什么样子,它在,就是姥爷在。


我们姐弟都结婚后,父亲在新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枣子成熟的季节,我们一回去,父亲母亲就登上高凳张罗着摘枣。我们吃够了,再各自带一大袋子回去放冰箱里,天天餐桌上有鲜枣。母亲还是会醉枣,但她的孙子外孙们并没有我们小时候的欢喜劲儿,毕竟现在的生活实在好,让他们情系一枣,已不可能。


父母还是用心照料着枣树,还是会醉枣。他们是要帮我们把童年留住,把从前贫苦日子里的甜蜜留住吧。有一年父亲还被枣蝎子蜇到,疼了好几天。我们在小城里,父母在村子里,他们喜欢农村,喜欢在村子里等着我们。大人孩子一回家,父母就有一树的红枣、一院子的蔬菜等在那里。


记忆中,很小的时候,老院子里有一棵枣树,长在猪圈边。发芽的时候,枣芽绿得透明,很长,直直地向上长。一下雨,湿黑色树干衬托得枣芽就更绿,整棵树像冒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枣树扭着身子,很神气。


枣花开时,蜜蜂就开始来到院子里。黄色的小枣花那么小,碎碎的,在小小的我眼里,它根本称不上“花”。但是就是这小小的枣花,能在农历八月结出大大的圆滚滚的大红枣,多么神奇!后来上初中,学苏轼的《浣溪沙》,读到“簌簌衣巾落枣花”,感觉真是有画面感。因为枣花足够小,才能细细密密,才可以“簌簌”而下,像雪粒,像雨滴,像散落的音符。


枣树很美,枣子很甜,这其中又叠印着小学老师、典姐姐、安姥姥和生活在村子里的父母的笑靥,还有关于童年到中年的点滴。所以,这个叠加,增加了枣树的美、枣子的甜,有很多温暖的意味。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