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个小偷,他先把热闹的秋天偷了去,那些蝈蝈儿、喇蛄、蛐蛐谁也不唱歌了。接着又把我家院里那几棵枣树、榆树的衣服也偷了去,害得我连做饭都少了菜。更可气的是他把我老姥爷也偷走了。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怎样的午后。太阳明晃晃的,整个西沿湾村都在光里打着盹。我扒开老黄狗的眼皮,一松手它就又合上,眼里满是嫌恶。母鸡们挤在刨松散的土坑里缩着脖,大公猪晒着肚皮流着涎水打呼噜。我拿着一截小树枝,对着一个锈铁皮罐子,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其实它的嘭嘭声一点也不好听,可这总比没有声音强些吧。


“咦?谁的脚步声?小跑着奔我们家来了?”


“婶子——呀,忙——着吧——俺爷爷——不行了……”


还没进门,大妗子拉着哭腔的长音便先挤了进来。睡眼蓬头的姥姥一边胡噜着头发一边踉跄了出来,在成功地踢翻了我的破罐子后,她就紧倒腾着一双小脚跟大妗子走了,临走那群没眼色的鸡也挨了两脚。


“姥姥,我哩,谁看着我?”回答我的是长久的寂静。


我大妗子口中的爷爷,是我姥姥的公公,我是明白的,我管他叫老姥爷。


“老姥爷不行了?他怎么会不行了?”


这个问题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有些高深。因为在我眼里,他一直是很行的。比如他领我去地里砍草,哪种草都是他的“熟人”,不像我姥姥,就认识那么几样。


“这个开红花的是地黄,你嘬它的花蜜,我挖它那根。”


“长刺的青青菜也是药材,喂猪、喂鸡都行喽,它爱欺负人,你得使劲儿攥它,越不敢拿,它越扎你。”


“青青菜,遍地发。越使劲,越不扎……”老姥爷一边砍草,一边哼起自编的调调,那古里古怪的哼唱,常使我发笑。


“这药宝可是个好东西,别看它长得像个蘑菇。蘑菇盖子薄,不跟它肉多,等它张了嘴,里头的黄药面能止血,剌破喽按上点就不流血了。”


他唠唠叨叨地说着,我一个耳朵听着,一个耳朵冒着,心思早被地头那片野葡萄拽了去。他看着我还盖不住小篮子底的几棵草,摘下草帽使劲呼哒几下,好像草帽很生气,又噘噘山羊胡子哼一声,才收了我的镰。


“光知道玩,长大了人谁家待见个懒闺女呦,去吧,别跑忒远喽。”


我欢呼着奔去,蚂蚱们也跟着我一起蹦跶着。


“蚂蚱,蚂蚱,你这么高兴,是不是也知道一会儿跟老姥爷回去,姥姥又该夸我有材料了。”


“哦,你不兴告诉别人,草不是我砍的。”


这么有能耐的人,怎么就不行了?他不行,谁还行呀?我想不出来。


阳光依旧晃眼,风悄悄来过,只落在扁豆蔓上荡了几下秋千就又走了。最爱凑热闹的大家佬儿(麻雀)哩,跑到谁家树上去了?发了一会儿愣,我拾回那个破铁罐又敲了一下,噔——嘎!那声音大得吓了我一跳,圈里那头大公猪也吱嗡一声爬起来,前腿扒着栅栏门,拿它的小眼怀疑地瞪着我。噔——嘎!噔——嘎!又是两声巨响,我才闹清这是放炮仗,不是我敲的。


“谁家放炮仗哩?难道要过年了?不对不对,没磨麦子不是过年。那就是娶花媳妇和死人这两样了。”


呵!这下要终于有热闹看了。


狗叫、门扇吱扭扭、两个人在喊着说话、还有人在大声擤鼻子,小村终于醒了。我蹿出门去。


“三声,报丧炮……听响声像在东头,离着不远。”


“是不是顺爷爷没了,我迷迷糊糊听着像婵嫂子喊了。”东邻五道叔转着带吃麻糊的小肉眼望向了我。


“大妗子把俺姥姥叫走了……”


“娘——唉,这就是了……才八十八,就给叫走了,小鬼们真是瞎着急,按说这么好哩老人,活一百岁也不叫多……我瞅这阎王爷忒瞎眼八叉,不分好赖人。”权大娘对着空气拍了下巴掌,又朝当地狠狠吐了口吐沫。


“谁说不是呀,那年我腿上的疮,多亏贴了三爷爷的膏药才好……”丑大娘边说边拿围巾角蘸了蘸眼角。


“呵,我也是呗,这么多年,呵,咱五里三乡,呵,不知道有多少人,呵,都贴过他熬的膏药。呵,不行,我得回屋拿刀烧纸。”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村庄,除了到处游荡的风,就是小道消息跑得最快了。当我终于拿准主意去老姥爷的院子看看时,当院已经有不少人在窜忙了。从人腿缝里瞅去,那个新蓝布盖着的是不是老姥爷?他躺着怎么变短了,还直挺挺得一动不动?原来不行了就是死了,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姥姥穿着一身的白,头上还箍着宽条白布,如果不是听着她数落地号哭,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娘也成了“白人”,在那儿抽抽噎噎地叫着爷爷。吊供的男人有行礼磕头的,大多呜吼三声干打雷不下雨,女的哭得就多了,常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劝着架起来。照这样看不管流不流眼泪,死了人都是要啼哭的,小孩子该不该哭呢?


其实对于老姥爷的死,我也是难过的。起码他死了,我就丢了替他打酱油醋的差事,以后可再也没人把找回的二分钱让我买糖吃了。于是我捂住眼,眼有些痒痒,鼻子就像撞到门插管似的有些发酸。可转眼我又想起老姥爷逮着过一个地狗子(鼹鼠),给了大妗子家的二蛋,说下回逮了再给我,这可好,哪里还有下回呀?明明就是偏心眼子。想到这儿,我揉揉眼,打消了哭的念头,跑到人堆里去追着炸粉条的香味走动。


“俺顺大伯还是有修下,说是晌伙还吃了一海碗饺子,喝了一大碗汤,睡着觉就走了。”栓姥爷舔舔嘴咕咚咕咚咽了两下,让我疑心他嘴里藏着什么好吃头。


“敢情敢情,一辈子身子骨结实,到走一点罪没受,咱们谁能有这福呦……就是可惜了这么个能耐人,干庄稼活儿是个好把式,又会骡马经纪,还能行船结网……下河捞鱼……没个他不会的营生……”拄着棍的成舅爷一边说一边挪到墙根摇晃着坐下,由着墙根那层泛着白嘎巴的碱土,蹭了一身。


“要着我说,这也是老喜丧了,还是好人有好报。俺三叔这一辈子光行好了,按说有这熬狗皮膏药的方子,要是卖钱早就发家了……还有这放花,年年做呲花(烟花的一种,学名火树银花),放给一个村子看,大的小的谁不说他个好哩。”


“唉,再早我还寻思俺爹也真是,不知道这辈子这是图的么?一年到头不闲着,冬天人家都守着热炕头歇了,他还背着筐头子到处扫碱土,那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裂着大口子,扫回来捣腾多少遍淋点火硝,费得那劲就别提了……还得烧炭、花钱买火药、硫磺、铁砂子……鼓捣半天做几十筒花,连他几个亲小子家都舍不得给,年年一家才给上一筒,剩下的都等过十五拿到十字街放……看着这咱来了这么多认识不认识哩,我才算是明白了,俺爹这辈子还真是修了好了。”


“唉,今年年上咱村再也看不成放花喽……”


我抬起脑袋看了看天,深蓝色的天上缀着一堆星星,和呲呲花一样铺散着。以后那些花就要被老姥爷带走了,我家连一筒花也得不到了呀。


想到这,我终于哭了。


作者:耿佩玺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