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脂批指出:“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因此,麝月是有现实原型的红楼梦中人,直到作者逝世之后,她依然活着,呈现在文本中,麝月将是“三春过后”陪伴宝玉的最后一人。第六十三回,麝月占得题曰“韶华胜极”的荼蘼花名签,上有一句旧诗“开到荼蘼花事了”,其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即暗示这一点。


麝月的原型,与作者同甘共苦,最后还与脂砚斋陪伴他度过了人生至暗的岁月,可以说是作者生命中的女人,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以告密者的形象岀现在作者的传世之作里,何况,作者是具有“菩萨之心”的博爱之人!


现在,我们不能不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秋纹。作为怡红四大丫鬟之一,虽然她的戏分远不及其他三大丫鬟,但作者也为她耗费了相当多的笔墨,因此,在“笔笔不空”的文本中,她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谁是告密者的答案,其实就藏在第七十七回晴雯等被撵后宝玉的言语和心理活动。


送走了王夫人,宝玉伤心回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不是袭人见到了宝玉,才假装掉泪,因此,袭人也和宝玉一样伤心。袭人体察到他的难过,忙安慰他。后来,宝玉质疑为什么私下玩话太太也知道?袭人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但第七十八回,抄检后的大观园到了解散的倒计时,宝玉悟到“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宝玉的心理活动,再一次排除了袭人的嫌疑,因此,宝玉并不怪罪袭人,这也正是作者的伟大之处一一对人性心理细致入微的刻画,写出了人物心灵的颤动、令人参悟不透的复杂心理和矛盾的感情世界。


“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这一由“宝玉收拾”的细节,正是“大关键”。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准备召见晴雯时候说:“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这时的王夫人对怡红院缺乏了解,不认识晴雯,也不知道晴雯与宝玉的亲密,轻易相信“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的谎言。


在大小丫鬟众多的怡红院中,最有可能接触到王夫人、也让王夫人有印象的是大丫鬟,两相比较,几天之前王夫人即使对怡红院不是毫无了解,也是一知半解,认为“笨笨的”、可靠的只有袭人麝月,仅仅不过几天之隔,王夫人对怡红院却了如指掌,连私密话都一清二楚,而不挑错的、变相肯定的,却多了秋纹。


是什么导致了这个变化?怡红院里有人去告密,出卖同事,而这个告密者不难猜出,就是秋纹!我们且来看一看,在天才的笔下,秋纹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秋纹初次出场,是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只简简单单的一句台词,从此秋纹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秋纹第一次表现出自己鲜明的个性,是在第二十四回。该回,在众鬟环伺的怡红院里已被压抑许久的小丫鬟小红,终于觅得了一个难得靠近宝玉的机会一一屋里的大丫鬟,包括去催水的秋纹,正好都不在,宝玉要喝水,小红看准机会,进来倒水。客观的说,她确实有向上爬的想法,但与第二十一回四儿“攀高枝”的情形有本质上的区别,该回袭人“娇嗔箴宝玉”,“公然是又一个袭人”的麝月配合,四儿当着袭人、麝月的面,公然还来做细活,真是所谓“不安于本分”。


袭人、麝月的地位明显高于秋纹,可是未见她们声色俱厉地喝斥四儿,或者给她小鞋穿,但秋纹对待小红却是另一番截然相反的处理方式。秋纹和碧痕挑水回来了,见是小红迎出来去接,后来便到那边房内找小红,质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低声下气地解释,听起来理由似乎也很合理,但是,秋纹劈头盖脸就啐了一口,接下来就是对小红的辱骂,什么“没脸的下流东西”、“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恶毒刻薄之至,活脱脱一个骂街的泼妇。与此相似,第五十四回秋纹在问婆子们要水的时候也是嚣张跋扈:“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秋纹倚的是宝玉屋里大丫鬟的势,但是,同样在旁的麝月则显得沉静内敛,相较之下,高下立判。


当然,大丫头的地位得来不易,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是袭人、麝月,对于威胁到自己地位的行为,有点反击也是可以理解的。其实,小红早就意识到有可能会挨骂,早已以礼相待,碧痕、秋纹刚提水到门口,她便忙迎去接,后来回答碧、秋二人的“审讯”时,也一直小心翼翼的表示,自己不是故意去做“巧宗”。俗语说,不打笑脸狗,按情理秋纹也不该做得那么决绝。相对而言,碧痕的反应则没有那么激烈、那么过度一一“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在合理的范围内。


不由得让人感叹,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在视“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的宝玉身边,正是如“无价之珠宝”的年华,却活出了“鱼眼珠”的世故与沧桑。


从秋纹对小红的反应,可以看出她自视颇高,十分在意自己的地位,所以才会反应那么过度。这样的人,自认为与众不同,总是渴望更高的地位,野心勃勃,一心想着向上爬,但自己能力又不够,又不想长久地付出、等待,唯一的捷径就是尽可能地接近上司,进谗献媚。因此,秋纹对于主子却又是另一张截然相反的嘴脸一一谄媚无比,奴气十足,完全没有底线。


文本第二次浓墨重彩描写秋纹,是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该回袭人到屋外办了点儿事儿之后回来,发现一个碟子不见了,询问正在做针线的众大丫头等,后来晴雯提到一对联珠瓶还没收回来,于是秋纹的主角大戏就来了。


秋纹说,那日宝玉孝心一动,把原本要自己插瓶的两枝桂花,用那一对联珠瓶插好,亲自送去给老太太、太太,跟去的自己因而也得福了。老太太欢喜之下,赏了自己几百钱,“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 几百钱是小事, 难得这个脸面”。到了太太那里,恰逢太太和凤姐等在找太太当日年轻时的衣裳,太太看着花儿,又有凤姐凑趣儿,自觉脸上有光的太太,高兴之下,便赏了自己两件衣裳,“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晴雯笑她没见世面,都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她,自己还觉得长脸。秋纹说,不管怎样,是太太的恩典就好。晴雯说,如果是她,可受不了这口软气,宁可冲撞了太太也不要。因此,同样是骂小红,晴雯在得知小红为凤姐做事时讥讽小红“攀高枝”,还多多少少有点对趋炎附势的不屑,而秋纹骂小红,是显示自己的地位,潜藏着对更高地位的渴望。


后来秋纹说“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顺着她的话,笑中带骂,“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直指袭人,她一看不好了,涉及到顶头上司,于是赶紧向袭人赔不是。


本来作为下属,受到领导的赏赐,高兴是很自然的事。虽然不是自己的能力得到肯定,但至少说明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还不坏,还可和领导混个脸熟。但是,秋纹感恩戴德得连人格也不要了,“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一看到自己的话被众人接上之后,伤害到顶头上司袭人,就忙卑躬屈膝地赔不是。她在此处的倾情演出,与前面骂小红的恶毒泼辣,形成鲜明的反差,反讽意味浓厚。


秋纹这样的人,必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只要她认为谁伤害了自己,动了自己的奶酪。对于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如小红,她可以立马发飙,而对于地位与自己相似或者稍高之人,她可以暂时隐忍不发,但绝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晴雯的玩笑话,相信会让秋纹不爽,更重要的是她抢走了“巧宗”一一麝月说,赵姨娘一伙心坏,太太屋里的那个瓶子要赶紧收回来,晴雯说她去,秋纹说,晴雯还是去探春那里取碟子为好。晴雯笑说,“巧宗儿”也应该让她得一遭儿,最终晴雯去取瓶子,秋纹去取碟子。秋纹对晴雯,怕是从此心结难解。


第五十二回,晴雯生病时,她陪着心里不甘,不陪面子上又过不去。想必聪明绝顶的晴雯看出来了,索性把她“撵了去吃饭”去了,倒也省得尴尬。第七十八回,晴雯夭亡后,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秋纹的“叹”里有文章,与麝月兔死狐悲之“叹”不可同日而语,她似乎在努力撇清晴雯之死与自己的关系,希望不再看到晴雯的针线。后来,她还能笑着欣赏这件裤子的配色,不经意间露出了嗜血动物看着得手猎物时那种心满意足的表情。


她对袭人极尽谄媚之能事,是趋炎附势,谋求利益最大化,却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和袭人是一党同气,甚至认为她是袭人“陶冶教育”出来的,但是她跟袭人真的不是一路人。她这样的人,对于地位在自己之下的人,疾言厉色;对于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阿谀谄媚。这样的人,时时在意自己的地位,心中只有利益,没有底线。所有的一切,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可能会有不错的收益,都可成为谋取利益的筹码。


由邢夫人发起的抄检大观园事件,再加上王善保家的煽风点火和“本处和园内不睦的人”添油加醋,正好给秋纹一个向最高级别上司展现自己、表达忠心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曾经领过太太恩典的她,食髓知味,当然不会放过,因为其中潜在的利益可能极大一一既可以获得上司的赏识,从而尽快实现自己地位提升的目标,甚至还可造谣生事,借刀杀人,除掉对自己目前地位和未来发展构成潜在威胁或障碍的眼中钉、肉中刺,如“过于伶俐些”却能赢得宝玉好感的芳官、那年被宝玉“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的四儿,等等。当然,王夫人已有成见、在宝玉心中又是第一等的晴雯,更是她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手。


也许有人会说,即使排除了以上人物,也不能说秋纹就一定是嫌疑最大的告密人,因为怡红院里还有众多小丫鬟。但是,这些小丫鬟,不要说那些能够接近最高层领导的“巧宗”与她们无缘,就是怡红院里许多普通的地方她们也到不了。第五十五回,敏探春刚开始协理荣国府事务,文本一笔带过式的描写秋纹来问宝玉的月银、丫鬟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应该是作者为排除小丫鬟是最终的告密者而直指秋纹所作的又一次暗示和铺垫。


秋纹当然应该被批判、被谴责,但我们站在道德制高点,批判、谴责秋纹时,我们也应该扪心自问,如果我们也身处在怡红院中秋纹的位置上,我们自己会不会也是“秋纹”?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相信天才的如椽巨笔最终会对秋纹作出公正的审判。唯愿这天地间少一些“秋纹”,多一些“袭人”、“麝月”,这样天地间就会少一些戾气,多几分温柔。


生活不会告诉你答案,答案全靠你自己用心去体会。《红楼梦》就像生活的本身,谁是怡红院的告密者,秋纹就是我的答案,当然,你也可以有你的答案。


编辑:李耀荣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
原标题:怡红院的告密者到底是谁?不是袭人不是麝月,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