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敦煌出发到阿克塞石油小镇的路上,特令向西北绕行一段,为的是探看一眼诗词之中令人向往的玉门关。


玉门关始置于汉武帝开通西域时期,因西域输入玉石时取道于此而得名。公元前116至105年,年号当为元鼎或元封,汉武帝为巩固西北边防修筑酒泉至玉门间长城,玉门关随之设立。据《汉书·地理志》载,玉门关与阳关均位于敦煌郡龙勒县境,皆为都尉治所,重要屯兵之地,汉代西北边境最为重要的军事关隘和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正因为其在军事和经济上双重的不可撼动的地位,众多的历史战争都从这里点将出征,众多历史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都与这里紧密相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七绝圣手”王昌龄早年身赴西域,从玉门出关,信笔写下这首“唐绝第一”,后代冠以神品之作。诗中“龙城飞将”所指为谁?卫青还是李广,历来争议不断。在我看来这实在大可不必。秦时明月,汉时关隘,这分明就是一场时空中的虚置之景。从古至今有多少将士出征万里尚未回还,为何非要把千古苍凉落实到一人名下呢?我一向反对“江西诗派”末流片面追求“无一字无来处”的主张,并以之为准绳去活剥和求证唐诗。依着我对该诗的解读,龙城意指天子之城,飞将意指天将神兵,卫青与李广都可涵盖其中,甚至连霍去病、李陵等包括在内似乎也无不可。


这句话还没写完,我便听到了反对李陵入选的声音。李陵作为一名败军投敌之将,有无资格担当“龙城飞将”的英名?且让我们爬梳历史的细枝末节来察看李陵的最后一战。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统领三万骑兵出师酒泉,攻打匈奴。李陵之职本是为大军押送粮草。李陵叩请:“臣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武帝为其勇壮气概所感,即刻分兵并诏令强弩都尉路博德于中途候援。于是李陵率领五千步卒从居延出发,北行三十天,跋涉五百公里,驻营浚稽山。《汉书·李陵传》曰:(陵)善骑射,谦让下士,甚得名誉。正是因为李陵自有强大的号召力,众将士才这般誓死追随、日夜挺进。果不其然,浚稽山下遭遇单于主力三万骑兵的围剿。李陵有勇有谋,坐镇指挥。列军成阵,盾戟在前,弓弩其后,击鼓发兵,鸣金而收。两军初次交战,汉军千弩齐发,匈奴骑兵应弦而倒,杀敌数千。单于大惊,召集左、右贤王二部骑兵共计八万,集结围攻。因为众寡悬殊,李陵率部向东南且战且走。此间大小接战,数十回合,斩首不计其数,已将单于心理逐渐击溃。此时李陵率部已撤至距离汉朝边塞百里有余。李陵从匈奴俘虏口中得知:单于决定猛攻最后一次——他恐惧这支势单力孤的步兵,是汉朝大军的诱敌之师,意在引诱他们追击到汉朝边塞实施一举围歼,趁距离开阔地带还有四五十里路程,再做撤兵前的最后一次努力。


如果战局照此发展下去,许多历史情节和人物命运都将改写。可惜,李陵军中出了叛徒,军情全部泄露于敌:“陵军无后救(那位本该途中候援的强弩都尉并未出现),射矢且尽”。面对单于的全力进攻,李陵率部竭力还击,“一日五十万矢皆尽”,“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战斗至最后一刻。冷月之下,汉塞在望,独不得凯旋而归。李陵求死不得,对众人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由此可见,李陵之败降,非其不勇,非其不忠,实因后援不济。太史公有言:“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就其此战对匈奴之重创,战绩之显赫,应不会辱没“龙城飞将”之名!


正是因为这段评语,直接导致了司马迁命运的急剧转折。闻听李陵受降,汉武帝盛怒,满朝文武见风使舵,陷人于祸,只有司马迁沉默不语。当汉武帝就此事发问,他朗声为李陵申辩曲直,由此获罪下狱,惨遭腐刑。汉武帝问罪于他,还有“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之因。贰师将军即李广利,多次领兵出征皆以败归。只是此人系李夫人(因兄长李延年一首“北方有佳人”得获宠幸)之弟,如此亲密的裙带关系怎能允许外人指摘攻击?值得一提的细节是,司马迁最后受刑的真正原因却是无金赎罪(“金作赎刑”一语出自《尚书·舜典》,自上古至明清,历代皆有赎刑)。其在《报任安书》中自言:“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万般无奈啊,不但无人肯为他出一金,更无人愿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一个秉笔直书、仗义执言的清廉之人,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被送上了鲜血淋漓的刑场,成就了龌龊之人的狂欢。


如今玉门关遗址的牌子勉强悬挂在小方盘城上供游人观瞻。小方盘城只有区区六百多平方米,的确委屈了玉门关的赫赫威名。我们登上城楼眺望,茫茫戈壁滩上隐约可见杨柳成行。“大将筹边未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想必这正是青史留名的“左公柳”吧。光绪二年四月,左公宗棠于肃州祭旗,正式出兵,开始了收复新疆之战。依照他“先北后南,缓进速决”的战略战术,四个月不到便已荡平北路。旋即挥戈南下,先克南疆东四城,再下西四城,仅用一年多时间,就收复了除伊犁以外的全部新疆领土。在西北行军的甘新大路两旁,湘军遍植道柳,连绵不断,植拂云霄,彻底改写了《凉州词》中“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悲凉景况。


最感人的一幕场景发生在1928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派遣军队来到新疆达塞图拉哨所,才发现驻守哨所的依然是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后留下来戍卫的清朝士兵。他们甚至不知道清朝已亡。因为长年无人换防,士兵们只好与当地人通婚,由第二代第三代继续在此坚守。最后一名老兵不无感慨地说:“不管谁来,都一定要守好咱们老祖宗这个地方,当年我是答应过左大帅的。现在你们来了,我死也能闭眼了。”


“玉门关外左公柳,不效隋堤照水柔。十万忠魂天山血,一枝一叶不低头。”匆匆搁笔,车尘纷纷扬扬,回望视线里渐渐消失的小方盘城,我在心中向每一位出征大漠的天将神兵肃穆作别。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