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水浒》者,如果读不懂李逵,就可谓不通《水浒》。施耐庵先生安排一百零八人于卷中,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秉性,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又忽而去打这城,忽而去打那城,战火纷飞,好不热闹,这就是一个障眼法。欲将读者定于宋江身上,看他三打祝家庄;定于武松身上,看他景阳冈打虎;定于石秀身上,看他石街巷捉奸。李逵每一出场,要么赤条条,杀将过去,杀将过来。要么信口混说,弄气使性,读者便以为李逵为黑旋风时,就是卖力气杀人;李逵为铁牛时,就是出丑逗笑。其实不然,《水浒》之李逵传,正是仿效《史记》之滑稽列传,所谓故作“徘优谐语”罢了。“今朝都没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此寥寥数语,梁山好汉以为是疯话,是大话,甚至我等读者也被骗过,殊不知,这正是《水浒》全书之要旨,作者借李逵之疯言而诉说心中之志,革命才是硬道理,枪杆子里出政权!《水浒》不是歌颂“忠义”,替皇帝安抚天下,而是革命之书,要杀将东京去,建造一个新朝代。
世人皆以李逵粗鲁。李逵粗鲁,是不知“粗鲁”为何物,是天性使然,是天真去其伪饰。故李逵遇上美酒,大碗干掉,不亦快哉!遇千军万马,杀出一条血路,不亦快哉!追慕心中英雄,鞍前马后,不亦快哉!又见恃强欺弱者,定要大怒,譬如见殷天锡强夺花园,就挥拳打死。见贪爱美色者,定要大怒,譬如闻宋江强抢民女,就抢上梁山,将门前“替天行道”的大旗砍掉。见虚情假意者,定要大怒。譬如见宋江虚让卢俊义,就一语揭破,不留情面。这正是李逵之粗鲁,但我爱这粗鲁,爱这般天真烂漫之气。
世人皆以李逵愚忠。李逵之忠,不似吴用、花荣。吴用之忠是机谋之忠,唯宋江能成就梁山,立于不败之地。是不得不忠,宋江一班兄弟虎视眈眈,哪个敢有异心?花荣之忠,是故旧兄弟之忠,可以同患难,共富贵。宋江之奸诈,宋江之狡猾,是生存之道,是大义使然,与花荣无干。李逵追随宋江,是仰慕其义气,是仰慕其气概,是仰慕其好汉,是入宝山,岂可空手而归?是遇佳人,必而求取之。李逵之忠,是欣赏,是折服,是爱戴,但不是迷信,但你虚情假意,我就以真言破之,但你节操有亏,我就杀将起来,不惜兄弟成仇。虽最后,李逵被宋江用慢药毒死,也不负宋江,是“宋江不负朝廷,宁朝廷负宋江”之义的感召,是一片赤诚交换另一片赤诚,是士为知己者死,死也快哉!“罢,罢,罢!生时服侍哥哥,死了也只是哥哥部下的一个小鬼!”读罢,令人泪湿衣襟。
世人以为李逵之滥杀,正是不知朝廷腐败,众生做业之太重。大宋之沉疴,大宋之萎靡,大宋之昏庸,百年积袭,已根深蒂固,又六贼当政,结党营私,国将不国,江河日下,非赎一剂六和汤所能医。故梁山崛起正当其时,李逵之滥杀,一路杀将过去,见官兵也砍,见百姓也砍,必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才罢休,正是大宋之猛药,不流血不使其警醒,不残暴不能使其觉悟,不行招安,但行破贼,正是反其道而逆行。如果大宋幡然猛醒,整治朝纲,励精图治,当有一番大作为。可惜大宋以英雄为贼寇,以贼人为要臣,黑白颠倒,执迷不悟,正是不得不败,不得不亡。
李逵自江州出,恰是草籽落地生根,欢天喜地,心中无故乡,落脚处即是故乡。江州也罢,梁山也好,到得一处,乐得一处,并无分别之心。李逵有先天野民之遗风,天真烂漫,无拘无束,没有纲常,没有纪律,没有人世的羁绊。李逵之真,令私弊无处躲藏,一针见血,揭疮露疤。李逵之趣,皆是平常话谈,却是人不能道来。李逵之勇,赤条条杀去,但遇人杀人,但遇佛杀佛。李逵之智,睁大眼睛,谎话连篇,又让人深信不疑。李逵之义,一颗头给了知己,便随时摘得。一颗心给了兄弟,便磐石不移。李逵生于天地间,浩然正气,铁牛就是这样的汉子,令人抚卷追慕。
作者:柳斌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