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正月初一,惊魂未定的苏轼步出牢门,逃也似的离了东京汴梁。这一日,朔风凛冽,彤云欲雪。


在这位即将到任的黄州团练副使身后,竟无一人相送。那些欲将他置之死地的朋友们,此时朝贺已毕,归至家中,正燕乐作舞,依翠偎红。苏轼的委任状上还附有两个条款:一不得披阅文件,二不得随意出入黄州。这分明是一个无职无权、身受监管的朝廷犯官。只是他却不知,这条贬谪之路,始于绝狱,终于绝壁。从绝狱到绝壁,他或是毁灭,或是涅槃重生。


绝狱指乌台诗案。《汉书》载:“其府(御史台)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这是御史台始称乌台的来历。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仕途坎壈,但真正身陷囹圄遭受到死亡威胁的仅此一次。元丰二年四月,苏轼自徐州调任湖州知州,二十日到任后进《湖州谢上表》。秋七月,即因上表中的“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一句,遭到御史台官员何正臣、李定、舒亶连续奏章弹劾,奏其“攻击新法,讽刺朝政”。神宗大为恼火,遂批示将其逮捕下狱。八月十八日入狱,二十日正式提审。此时除了舒亶、李定等群小的围攻,又跳出国子博士李宜之、《梦溪笔谈》著者沈括等人,从苏轼的书信诗文中寻章摘句,急欲置其于死地。苏轼与长子苏迈暗中约定,平时只送菜饭,如有死刑判决的消息就改送鱼,以便心里早做准备。某日苏迈出京借钱,将送饭一事托人代劳。该人不知密约,特备熏鱼以进。苏轼大惊,自知凶多吉少,极度悲伤之际,为弟子由写下诀别诗:“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事后虽知是一场虚惊,但相信那漫长一夜他已洞见了生死之门。


我所读知最早记载的文字狱发生在汉宣帝时代。士大夫杨恽,其父为丞相杨敞,外祖父更是大名鼎鼎的史学家司马迁。杨恽重义轻财,嫉恶如仇,杜绝行贿,任职清廉。由此得罪太仆戴长乐,被告以“以主上为戏,语近悖逆”,自此削去爵位,免为庶民。其后归家治产,饮酒田园,以财为乐。在杨恽《报孙会宗书》中有歌云:“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就是这样与世无争的几句话,又被人呈报给汉宣帝,以大逆不道之罪,处以腰斩。


我猜想,最终让神宗做出刀下留人放苏轼一条活路的原因,除了太祖有“不得滥杀士大夫与上书言事之人”的碑文密誓,更为重要的是神宗在那些小人的弹劾词中,嗅出了疯狗乱咬、不近情理的味道。例如状告苏轼“初学无术,滥得时名”,“急于获得高位,心中不满之下,乃讥讪权要”等,这无形之中助抬了神宗的圣手,在大理寺与审刑院做出的“当徒二年,会赦当原”的判决书上挥笔圈定。


元丰三年二月,苏轼初至黄州,寓居定惠院。定惠院是一座不大的寺院,坐落在一处距江边不远林木茂密的山坡上。他与僧人一道吃饭,然后在诵经声里继续咀嚼人生。这无疑为苏轼在儒学之外深入求佛问道提供了一个契机。如果说原来佛老之学在苏轼的学养之中属于增彩花色,那么此番历经生死考验之后,他主动从“具体的政治忧患转而为宽广的人生忧患”,佛经道藏已然登堂入室,成为其生命给养的正牌大餐。元丰四年,老朋友马正卿可怜他乏食挨饿,“于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使得躬耕其中”。此地位于黄州城东,踞于山坡,故名东坡,由是他自称“东坡居士”。三年之中,他写《临江仙》《黄州安国寺记》《寒食帖》《东坡八首》《黄泥坂词》等诗文,都是以居士之心,为了走向人生中那一道绝壁做着灵魂上的准备。元丰五年七月既望之夜,那个心智已然成熟的苏东坡终于来了。


这是文化、哲学、艺术及思想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游历。一叶苇舟,凌波万顷,但见断岸高耸,壁立千仞,横绝无路。于是“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何为其然也?”“你还记得发生在赤壁的往事吗?你还记得曹操写下的诗句吗?这些盖世英雄如今在哪里呢?今夜你和我,一杯在手,享一时之乐,可在天地之间,我们的生命短暂如蜉蝣,渺小如砂粒,生死须臾,而明月永在,江水无穷,这难道不令人悲伤吗?”对于每一个有过生命思考的人,死亡都是一道无法绕过的命题。越是有质量的生命,越容易陷入“吾生也有涯”的惊惧与忧伤。并非每个生命都能达到这个层次,从而获取忧惧的资本。此夜此时,死亡以赤壁的形象屹立在苏东坡的面前,向他讨要一个回答——“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归属,若不该我们拥有,即令一丝一毫也求取不来。只有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这正是造物者赐予我们尽情享用的无尽宝藏啊!”变与不变,深奥精微的哲学问题,千年之前能够从变与不变两个角度、运用辩证思维去看待世界(包括生命),明显已经超越了悲观的死亡终结论调,升华到“物与我皆无尽”的永恒空间,此为苏东坡过人之处。而这个看似信口道出的超越,在屈原、李白的诗歌里,还属于缺乏理论支撑的、梦求呓语般的浪漫情怀。在苏东坡之前,没有人能将其阐述得如此明晰。在苏东坡之后,亦很少有人能将其味入命运的写作之中。纵观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生命哲学文字,这一段《赤壁赋》依旧是无人逾越的高峰。


诸多文学史家持相同的观点:黄州赤壁非真赤壁,因苏轼而留名。此言谬矣。来到黄州,先有东坡耕耘,始有东坡居士。到得赤壁,绝地转寰,超拔而归,才开创出人生雄阔大境。在乌台,他看透了生。在赤壁,他悟出了死。其后,“自喜渐不为人识”的他生命进入自由状态,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佳句迭出,名篇天成。应该说正是黄州赤壁成就了他,从优秀的文学家苏轼活出了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真假赤壁,还重要吗?这注定是苏子的赤壁,是一面高耸于天地之间的文化、哲学、艺术、思想的丰碑。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