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耐收拾好烟袋,斜插进烟杆,勒紧麻绳,又把余存的绳头在烟杆和袋口中间,缠紧。他弓着脊背,倒背着两手,垂坠的烟袋在屁股后边颠上颠下。老婆颤巍巍地喊住:他爹,拿两个馒头吧,才蒸的,你不抗饿!老耐没回头,拿烟杆的手略摆,随着“吱吱”关门的声音,他咳嗽着走远了。


村里干活回家的人问他:叔,看瓜园去么?卸瓜不?老耐没有停下脚步,嘴里一迭声地回:嗯哪,这两天就卸!于是,一街巷的人像得了喜讯,风般流传进每家每户。


老耐种了一辈子瓜,十里八乡都称他——瓜王。他的瓜沙瓤、汁甜、皮薄,占尽了西瓜的妙处。要说他的窍门就是肯下功夫。长了瓜蔓,他就沤一墙根芝麻酱。蛇身般的藤蔓缀上长满绒毛的小瓜,他离植根一拃,剜坑埋肥。等到地雷似的西瓜隐没在绿叶丛,他过几天翻腾一遍,让西瓜饱受太阳的照拂。瓜园早早搭起“人”字窝棚,家就搬进瓜园,他也像瓜园里生长的一株西瓜秧,风里雨里地守望。


他把烟锅磕打干净,走出窝棚。西天的一轮上弦月,印章样在幽蓝的天幕悬挂。小虫“唧唧啾啾”,麦收后的夜晚还不太热,旷野更是风流气转,说不出的惬意。他顺垄在瓜田里徘徊,企图利用自己的人气,驱赶那些觊觎西瓜的小动物。田鼠下手最狠,瓜还粉瓤,利齿獠牙啃得乱七八糟。夜猫子半夜袭击它们,它们隐蔽的手段日渐高超。老耐想:黑夜的天幕下,多少天敌在作战,多少牺牲在发生呢!


他踱回窝棚,脱掉鞋,两只脚互相搓弄几下,抬腿躺在铺上。中午,他给小孙子摘了一个小西瓜。那是他悉心照顾的一颗瓜秧,没有让他失望,果然早熟了几天。孙子两个腮帮都是殷红的沙瓤,似雪般轻盈、柔软、清冽。孙子“滋滋”
吞咽汁水,小嘴咂咂地说:甜、甜、甜……想到这,他不由“呵呵”笑出声,沉浸在劳动者的幸福之乡。


“嘎嘎嘎,嘎嘎嘎”放肆而诡异的笑声,惊醒老耐。他侧耳分辨,断定几只夜猫子停栖在路边的榆树上。他猜想一定是田鼠暴露了行迹。“嘎嘎嘎……”笑声使田野恐怖,老耐疑云暗生。以往夜猫子叫几声罢了,就像人类的呼喊,只是给同类发声。今天怎么啦?“夜猫子笑阎王到”,不祥的阴云弥漫,老耐披衣起来,抄起长长的竹竿。他狠狠地敲打榆树,扑簌簌一阵落叶。夜猫子受惊,凄惨地笑着,飞远了。


老耐喘着粗气,坐在窝棚里抽烟,心里打鼓。“嘎嘎嘎……”夜猫子旋即飞回附近。他又冲出去。这样来来回回,一晚上也没能把夜猫子赶跑。


天大亮,老耐才沉沉睡去。直到老婆送饭来,喊他,疲惫地睁了睁眼。他懊丧的告诉老婆昨晚的事:他娘,夜猫子昨晚笑了一夜,我赶不走。眼神不安,声音低怯。老婆蹙起眉头,咧嘴:老头子,今一早,村里人都说哩,夜猫子笑得忒响……会不会,咱瓜甜,田鼠多,逗得夜猫子也多?眼睛睃着老耐,探讨着。老耐不以为然,说:往年瓜也甜,夜猫子没来闹呢?他大眼一瞪,说:我不信治不了它们!


“嘎嘎嘎……”深夜,夜猫子再次惊醒老耐。他蹑手蹑脚把鞭炮缠在竹竿上,探出头,点燃。暗夜里,噼里啪啦的火星飞舞,夜猫子、不知名的鸟儿,慌乱地飞奔。几只田鼠慌不择路,竟然窜到窝棚里。“嘎嘎嘎……”笑声此起彼伏,老耐颓然瘫倒在床铺,眼底闪烁畏惧的光芒。


村里爱开玩笑的老头们,已经当面问:老耐,准备后事吧!夜猫子都闻到味啦!老耐眯眼回:我给你也备下一套。哈哈着走过去,心里别扭,胸腔憋闷,手指头打颤。街里街坊一如往常,老耐却觉得他们眼神躲闪,你瞧,张家媳妇抱着孩子,以前都让孩子喊爷爷,今天怎么没理我?他疑神疑鬼,腰弓得更低。


接连几天的消磨,老耐两眼塌陷,眼神呆板。自己身体好好的,难道会突然死去?夜猫子怎么总是围着我打转呢?这些疑问紧箍咒般环绕,他恼恨夜猫子,恼恨流传多年的预言。恼恨之心转化为不甘,他与夜猫子较量的雄心陡增。


老耐喝了半斤白干,酒力催化战斗的勇气。等到“嘎嘎嘎……”的渗人笑声来袭,老耐腾云驾雾,像孙悟空似地翻腾起来。他追着夜猫子奔跑,嘶喊,叫骂。他要把夜猫子赶回老巢,老巢里到底有没有阎罗殿呢?


远处,浇麦茬地的村里人,疑惑着疯魔般的老耐。后来,向他跑来,嘴里喊着:叔,别追啦,别追啦!沟底下扔了条死狗,夜猫子是闻到烂肉味的!老耐裹挟着子夜的潮气飞奔。像有绳索的牵引和捆绑,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小路,麦地、瓜田、树林,老耐一直追。他拼尽力气,跌倒在地上,停止了呐喊。


老耐死了。老瓜王的坟头,夜晚还有“嘎嘎嘎……”


作者:李梦梅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