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大概八九岁,由于生产队不再集体养羊,羊分给了家家户户。我们家分到一只母羊,爸爸一开始不高兴,说这羊要肉没肉,长得又慢,喂不出来什么,可是奶奶却笑着说,“用心养着吧,这个才长远”。果然,不出两年,家里就有一个小羊群了,爸爸这时候脸上也有了笑容,还是老人的眼光更长远。


我特别喜欢那些小羊羔,尤其是那些纯白的小羊,它们太可爱了,一身白白的毛,软软的、亮亮的,在草地上,远远看上去就像天上洁白的云朵。当然别的颜色的,也有可爱之处。我给每只羊都起了名字:大白、二黑、三花……把它们当自己的玩伴看。我每天都把羊圈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它们身上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所以,当各家的羊在村里或河边集中成群时候,我家的羊就特别显眼,好像它们当中的贵族。我们家的羊很骄傲,我也很骄傲。


羊们也应该是通人性的吧。每当夕阳西下,我这个小主人在路边翘首看着羊儿们归来的方向,羊群渐走渐近,急急地向我飞奔而来,一下子围绕在我的身边,有的冲我仰头咩咩地叫几声,好像在跟我打招呼,有的过来蹭蹭我的腿,痒痒的、暖暖的,有一种很微妙的幸福。



时光荏苒,我们家的羊群一天比一天壮大,村里人羡慕,我们心里也分外满足。


可是有一件事,却令那时的我痛心了好一阵子。


那天中午下起了小雪,父亲把二叔三叔喊到家里。三个人围着火炉卷旱烟,低声唠着家常,过一会儿三叔走出去,回来的时候跟着几位叔叔婶子,大家团团坐下,母亲炒了一锅瓜子端上来。他们不知有什么事要商量。反正是大人们的事,我也不感兴趣。我吃了饭要去上学,这时爸爸却走过来,说要送我去上学。我说,这点小雪不算什么,可爸爸却坚持要送我,还往我兜里塞了一大把瓜子,然后把我一下抱在自行车后座上。我有点小激动,八九岁的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我已经有了小我两岁的妹妹和五岁的弟弟,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宠爱了,我很荣幸还有这份宠爱,开心得不得了。


因为下午雪下大了,所以学校三点多就放学了,一群孩子结伴而行,嘴里唱着:“老师老师你快放学,我们家煮的白面条儿……”小孩子就是这样,心里总盘算着家里的吃食。在我们的说笑打闹中,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家。但是总觉得哪里与往常有一些不同,大门那里出出进进有好多人,院子外面的菜地里,还立起了一个奇怪的架子。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急忙跑起来,不管脚底下冰雪路滑,也不管书包叮了当啷地拍打屁股,连滚带爬回到家中。


院子里盘了两口临时的大铁锅,灶下架着正熊熊燃烧的木柴,锅上冒着腾腾的白雾,空气中飘荡着肉的诱人香气,我的心顿时紧了一下,转身跑到羊圈前,一眼便看出我的黑头羊没有了。


黑头羊没有了!


我愤怒起来。原来中午父亲异常的殷勤是没安好心,他早就谋划好了要杀我的羊,他们还把肉煮得这么香,而且还围着锅谈笑风生。


我愤怒得几近疯狂,终于寻到门口母亲放的一块准备压酸菜缸的石头,抱起来冲向铁锅……


忘记是怎么被大人们拖走的了,我的报复并没有成功,还遭到了大人们的哄笑。奶奶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她的老屋,开箱子拿出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细点心”,牢牢地塞给我,而我却执拗着不接,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那一顿,奶奶陪着我没有吃羊肉。


事情过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搭理父亲,父亲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尽管,我知道,杀羊是因为父亲要盖新房子,需要叔叔伯伯们帮忙,因为那时候家里确实拿不出别的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款待他们,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直到后来,父亲又为羊群盖了一间新的羊舍,把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羊们有了漂亮舒适的新家,我心里才慢慢平和了一些。


现在好多年过去了,我们家也早已不再喂羊了,可是那些羊却一直清晰地住在我心里,在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当然,我对儿时家里杀羊的“痛恨”早已释怀了,那不过是小孩子之心。可是后来,父亲再没杀过一只羊。


虽然我也早不知吃过多少次羊肉了,并且还很爱吃,可是直到现在,父亲却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吃羊肉。


今天又是个雪天,我打算请父亲吃一次羊肉。


作者:安宁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