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无眠,翻看微信视频号,曹轩宾的《别君叹》就这样没征兆地唱响,带着陕西秦腔的苍凉寥廓灌满了整间屋子,也灌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几年前初听这首歌时,常被无奈悲凉的感受搅扰,凝住心神,或呆呆发愣或一遍遍任其循环往复。世事迁延,许多感触、感受渐渐遗忘淡漠,可在这安静的夜里,曹轩宾的歌声一响起,仿佛时光又回到过往,细碎模糊的人事,一丝丝一幕幕,又重新占据心神,尤其听到“车马纵兮雁飞翔,春复秋往世无常”,眼里的水雾再也忍不住。


央视的《经典咏流传》确实唱响了一些经典,出了几首好歌,有一定的流传度,《别君叹》就是其中之一。那时朋友圈里时常有人转发,我也是其中之一。在每天开车从城南到城北、从城北回城南的无数个早晨和傍晚,这首歌伴着清冽晨风和橘黄夕阳,和着彼时彼地的心情心境,让低徊寂寥的情愫有了短暂的依托、纾解和宣泄,有了瞬时真正属于自己的体验空间。


诗来源于歌,歌演绎着诗。唐诗是文学史上的明珠,是值得永远咏唱的经典。《别君叹》的开头便是引用了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经典作品,凡识字者便能读能诵,它使人在面对离别、送别时有了寄托,借此抒写落寞别情,表达依恋不舍。青青客舍,古道长亭,再饮一杯酒,再道一声珍重。送别是古代诗词领域中的永恒主题,彼时交通信息不发达,一别或难再见,或成永别。这种情感的抒发就显得十分重要和必要,尤其是多情的诗人们。“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友人乘坐的孤舟渐渐远去,只剩一线长江,向天际奔流。“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一个“空”字,一行马蹄印记,是无尽的孤寂与怅惘。“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萋萋满眼,殷殷期盼。当然还有化解别情的鼓励,“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些浑然天成、浓情雅致的诗句含蓄又尽意。那孤独落寞的身影悄然站立,消瘦而又饱满,百年千年,任何时候读起来,吟咏起来,唱起来,都忍不住生出同频同情同理心,唏嘘感叹,泪如潮涌。


但仔细梳理这些诗作,发现大多是站在送别者的角度所抒所写,送别、离别、分别本是双方的事和情,但这些诗作对远行者的不舍与感伤却鲜少表达。我曾就此请教一位师兄,他说一情深,一情浅。深以为然。可仔细揣摩,应该还有更具体的缘由在。那个离开的人一定有他的憧憬和期待、探索和追求,有他心中的诗和远方。大漠孤烟,醉美楼兰;行军帐里运筹帷幄,城关楼堞滚木雷霆;有旌节在手使命在肩,有更深的情和更惦记的人。如此,别情就淡了浅了,诗自然就少了没了。而原地的那个,脚步羁绊、情志困守,吟咏踟蹰深叹,成了宽袍的瘦诗人,一个“别”字唱尽千古。“别”有分别、道别、惜别,别离、别情、别念。“君”表达敬重亲近与珍惜,那个让你念念不舍,产生珍重别情的人,一定是以“君”来称谓的,而“叹”则包含了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情伤情致情韵。《别君叹》的副歌部分是原创歌词,它于王维的清新感伤中赋予了苍凉和阔远,是对王维诗的进一步解读“送君别去无知音”,除了殷殷嘱托,更是自我的叹息和嘶喊,仿佛塬上的信天游,仿佛高台的大秦腔。


几年前曾看过一次秦腔的实地演出,男声嗓音苍凉高亢,“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秦文化中的豪迈乐观、激昂慷慨与音乐完美结合,从而有了治愈的力量。便如这首歌一样,有什么离愁别绪不能纾解呢。“莫问莫观莫惆怅,山石林木无易样”,离开和送别的尽头是回归,是平静,那所有的别情感喟便都可释然了。山川仍在,杨柳仍在,长亭与短亭仍在。你珍重的、你感慨的、你悲凉的也都在,在诗里在歌里。它会在某个瞬间不经意地泛起,让你眼含泪光,也会随时光消解,岁月安稳,言笑晏晏。蓦然想起秦腔中的女声,婉转柔美、情致深蕴,更有着细水长流的内在力量。秦腔是真正了解中国的男人和女人的。从先秦到现代,他们唱着,唱给男人,唱给女人,唱给情深的人,唱给情浅的人,高亢嘹亮婉转柔媚,都有让人沉浸的治愈的力量。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几年前,母亲去世两个月,不年不节,也不是传统祭奠的日子,我独自开车回乡,到母亲的坟前,静默站立,眼泪长流,很久很久。今年清明节给姥姥上坟烧纸,在明灭的烟火与杜梨树的暗影中,想象轻身飞起,扑入那个黄白的土堆,想象接住我的一定是姥姥温暖的怀抱,踏实安然,没有眼泪流下。姥姥去世二十三年,每年我都会给姥姥上坟烧纸,从最初的痛哭到现在的怀想。时间也是力量,无论生离还是死别。同学送我到车站,我们坐在台阶上,看广场上人来人往,我问什么时候分开的?她说“一定是我做得不好,他才离开”,我搂紧了她的肩膀:“不,不是的,你已经很好很好。”离别、分开,有纠结、遗憾,有关深浅,无关对错。一次有意无意的相逢,一个小饭馆,两碗牛肉面,高高的月台之上,各自简单的行囊,以为从此再难相见。离、别,还是用分别来说吧。也许最好的分别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此刻的《别君叹》依旧唱响着,朝雨细密如织,潮湿了渭城的尘埃,也潮湿了我的心。一点信念可以走很远的路,一点信念也可以站在原地,殷殷惜别,慢慢等待。那个离开的人,像原野里的风,可以由思绪去追,然后写很多很多的诗,唱很多很多的歌,然后……潸然泪下。


作者:段素菊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