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明档,由女性创作者主导、讲述女性故事、以女性为主人公的《我的姐姐》,受到最多的关注。这是殷若昕执导的第一部院线长片,编剧游晓颖此前曾凭借《相爱相亲》斩获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张子枫与朱媛媛分别在影片中饰演两代姐姐。



说到姐姐,不少人条件反射想到的是,“你是姐姐,你要让着弟弟”“长姐如母”,等等。《我的姐姐》则要破除对“姐姐”的教条观念,让观众看到这个身份背后,一个个女性真实、具体、鲜活的情感与存在。


“姐姐”成为枷锁


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护士的安然(张子枫饰)曾是一名独生女。但她并未因此享受到父母的更多宠爱。重男轻女的父母一直想要生个儿子。安然小时候,父母甚至对外谎称安然残疾,以争取生育二胎的资格。当计生部门工作人员家访时,倔强的安然故意穿着裙子不肯装瘸子,父母的计谋未能得逞,安然被父亲一顿毒打。


高考时,安然填报了北京某高校的临床医学专业,父母却偷偷将她的志愿改成本地医科大学的护理专业,理由是女孩子应该早点工作赚钱。二胎政策实施后,父母如愿生了弟弟。安然外出上学,与弟弟几乎没什么接触,感情淡薄。大学毕业后,她也很少回家。



然而,父母意外遭遇事故不幸去世,谁来养育年幼的弟弟成为难题。姑姑(朱媛媛饰)家有患病的丈夫,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有心无力;舅舅(肖央饰)虽然重感情,但游手好闲,天天打麻将,靠不住。所有人都认为,安然有义务有责任抚养弟弟,因为她是姐姐,姐姐就是得付出、得牺牲、得顾全大局……


《我的姐姐》拥有难得的女性视角,从略带设计感的戏剧性情节里,它向所有女性抛出提问:如果曾经因“姐姐”的身份遭到伤害,是否会因为亲情,再次走入外人所设置的“姐姐”的这个枷锁里?


编剧更高明的地方是,她为安然找到一个对照。安然的姑姑,也是一个姐姐。这个“对照”给出的答案是:愿意。姑姑的前半生,一直活在姐姐的责任里。她考上大学俄语系那年,安然的爸爸也考上中专,家里只能供一人,姑姑选择放弃;工作后姑姑每个月要拿出三分之一的工资供弟弟;后来姑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俄罗斯做生意,又因为家人放弃——让她回来帮忙带孩子……


姑姑说:“我是姐姐,一直都是,永远都是。”她比弟弟优秀,她本该拥有光明的前途,但她被困在“姐姐”的枷锁里,之后又被困在“妻子”“母亲”的枷锁里。毫无疑问,她非常伟大,只是伟大背后是一个女性的自由意志、自由选择被剥夺。姑姑未曾想过反抗,她习以为然,也一度以此要求安然。


两代姐姐的谱系,让我们看到姐姐们背后普遍性的女性命运,看到重男轻女等传统男权思维对女性的伤害。这是《我的姐姐》创作上的勇敢之处。


但它又不止于情绪上的简单控诉或宣泄,而是让我们看到这种男权结构的根深蒂固:有些女性是受害者同时也成为“帮凶”,或者她们身处伤害中而不自知,并把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电影里有这样一个插曲。安然工作的医院有一个高龄产妇因妊娠子痫,生命垂危,终止妊娠对于产妇是最安全的选择。但产妇的家属们还是选择“保小”,因为此前产妇生育的两个小孩都是女孩,这次他们想拼个男孩。安然极力劝阻产妇丈夫,“你已经有两个女儿了,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她的呐喊里充满愤怒和不满。当她告知产妇风险、让产妇自己做决定时,产妇却告诉她,“我要生”。


我们无法指责做出如此选择的女性狭隘愚昧,而恰恰说明:性别平等的观念革命仍需要大力推进,才能让“女性”“姐姐”“母亲”等身份不会成为一种压抑机制。


“姐姐”是自由的


幸运的是,安然并没有重复姑姑的命运。


作为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一代,安然敢于向外界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道德绑架说“不”,她以有些激烈、带有对抗性的姿态告诉身边人:“姐姐”的身份不意味着牺牲,不意味着放弃自我。



安然一直想考研究生,她想去北京追求自己的梦想,她认为自己的梦想比照顾弟弟重要得多。虽然与弟弟相处后,她与弟弟感情不断加深,但她还是想把弟弟送去领养家庭,因为“我的人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啊”,她没办法为弟弟放弃梦想。


两代姐姐吃西瓜谈心那一桥段,催人泪下。姑姑理解安然的选择,“套娃不是都要放进同一个套子里”,女性有了别的选择。也许有些人会认为安然“冷血”。但无论如何,当银幕上习惯性地呈现牺牲自我的姐姐后,终于也出现自我意识觉醒、爱自己胜过于爱他人的“自由”的姐姐,何尝不是创作上的一种进步。这是这几年女性电影创作出现的新动向,《嘉年华》《过春天》《柔情史》《送我上青云》《春潮》等女性电影,探索了女性个体与女性关系的更多可能,呈现更丰富的女性群像,也给予我们更多思考。


假如电影止于安然让弟弟被人领养、狠下心签字,这部电影也是成立的,它能够满足一部分女性观众的情感需求。诚如编剧所言,“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其实你的经历和价值观,以及对剧情的感知会决定你对结局的倾向。”但电影的丰富性也会被极大削弱,因为此时的安然并未真正释怀,她仍旧像刺猬一样,很难相信并投入一段亲密关系中,她对男性仍然有某种先入为主的“敌意”。


这涉及的是对女性“自由”的理解。真正的自由不是来自敌意、对抗或者割裂,而是源于自信、勇敢与快乐——爱自己、也敢于去爱别人,而不是成为套子里的人——不信任爱,不信任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的姐姐》饱受争议的开放式结局,笔者恰恰认为它是高明的,它证明了编剧的站位很高。在弟弟那里,安然感受到爱、信赖与接纳,感受到亲密关系的美好,她对世界的敌意慢慢消融。安然的内心深处是渴望爱的,从她小心翼翼嗅父亲皮衣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内心中有一块空缺。弟弟的爱,填补了这一空缺,让安然比以前更幸福,她对家庭、对世界的理解更开阔了。


电影看到两性关系中尚存的种种局限性,但并未因此敌视或排斥男性,而愿意去相信只要男女共同努力,可以跨越种种局限。弟弟不是昔日的弟弟,姐姐也不是昔日的姐姐,这个世界会慢慢变得更好,男女之间会有更多的平等与理解。

编辑:李耀荣

来源:上观新闻
原标题:《我的姐姐》不只直面二胎问题,更戳进中国式家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