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乘凉,奶奶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眼见着墙头那边的三婶爬梯子上房,奶奶大声吆喝:“老三家,大黑喽你又上房干什么?”“娘,你别管,丢了俩鸡,都是正下蛋的大草鸡,不叫我好过,谁也别想松心!”三婶一边说着就爬上了房。


奶奶冲我一挥蒲扇:“回屋睡觉!挺好的月亮地儿,糟蹋了……”


尽管奶奶把门窗都紧闭,但是三婶此起彼伏的吆喝夹杂着骂声依旧铿锵有力:“都听着点啊,哪个挨千刀的逮了俺俩大草鸡,你没有好下场!你赶紧趁着天黑给我把鸡放出来,一个花的,一个黑的啊!都是老乡亲,我也不想说难听的了……”


三婶连喊带骂,一声高过一声,比我妈在讲台讲课精彩多了,三婶骂一句,我就小声跟一句,三婶从大草鸡吆喝到去年棒子地里丢了十几个大棒穗,再骂到半夜里被人偷了杏,而且偷杏的时候还拽坏了树枝子……



第二天我被吵吵声吵醒,原来是三婶昨晚在房上骂大街,闻到了炖鸡的香味儿,于是起个大早去大街上寻找线索,正碰上后邻居小六偷偷摸摸挖坑埋鸡毛呢,被我三婶抓了现行。


三婶拎着小六的脖领子一脚踹开小六娘的门,小六娘正伺候刚孵出来的小鸡仔,三婶用力一推把小六摔倒在地,没好气地先开口:“怎么着啊,婶子?炖鸡香呗?”小六娘平时不好惹,但是此时却满脸堆笑地小声说:“他嫂子,半大小子不懂事,婶子给你赔不是……”三婶四下一打量,目光停在笸箩里的老母鸡和刚孵出来的小鸡上:“婶子你也别说别的了,凡事得讲个理,你家小子吃我两只大草鸡,你这一窝鸡,都是我的了。”话音未落端起来就走。


奶奶在墙头这边听得真切,小声说:“小六娘一辈子跋扈,得!老了老了碰钉子上了……”



三婶的厉害是出名的,在家里也特别能干,从来没和奶奶还有婶子们红过脸,经常和奶奶还有二婶合作给我们做鞋。细活奶奶和二婶干,纳鞋底子这力气活三婶包了,我娘针线活不行,但是工资大部分都交给奶奶安排,另外辅导所有的孩子写作业。三婶经常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给我们讲穆桂英挂帅大破天门阵,木兰从军等等,一边讲一边教育我们,在外边不惹事儿,但是遇事儿坚决不能怕事儿,在外边一家子得抱成团,像杨门女将一样。


那年秋天,我娘学校里又推荐民办老师去进修,进修回来就转正了,我娘年年带毕业班,民主投票也是第一名,可是最后去进修的时候总是换人,今年是村长家闺女。


我娘哭着回来,三婶一听就炸窝了,“噌”一下子站起来,一脚踢翻了马扎子,咬着后槽牙说:“受这个窝囊气,门儿也没有!”一边说着就冲出了门,走到大门底下,又扛起一把铁锨,奶奶跟出来喊,老三家别真动手啊,掌握着分寸!三婶头也不回扛着铁锨奔了学校了。


三婶冲到学校,校长拎着提包推门往外走,三婶并不搭理,举起铁锨三下五除二把窗玻璃砸了个稀巴烂,校长刚要拦着,被三婶一把推了个趔趄,三婶冲到办公室,一股脑把办公桌上的书报笔墨横扫在地,一边没好气地扯着嗓子喊:“叫你们欺负人!叫你们欺负人!又举起铁锨把校长办公桌上的玻璃板砸了个稀巴烂。又拉出一把椅子到了办公室门外,盘腿坐在椅子上,扯着嗓子喊,都来看看啊!都来评评理啊!没见过这么欺负人地!”


有本村的老师向校长汇报,这是刘老师的三妯娌,就是有名的泼妇马寡妇家的二闺女 ……校长顿时脑门子冒汗,急得来回转圈,又不知谁把支书喊了来,三婶拍着大腿,嗓门扯得更大:“没王法了!官官相护!俺嫂子年年教毕业班,投票也是最多的,就是转不了这个正,村长家闺女才来了半年就转正,当我们家好欺负哇!俺家三个壮劳力当兵做贡献呢!家里娘们儿孩子受这个气……”中间夹杂上几声干嚎,一边干嚎一边拍大腿。老师和闻声赶来的街坊邻居越聚越多,三婶索性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支书:“支书,你说句公平话,俺嫂子教书多少年了?你家三个小子都是俺嫂子学生,两个考上中专了,你心里没数哇!”支书阴沉着脸,扭头呵斥校长:“瞎胡闹,弄的什么事,转正的事再讨论讨论,二丫头,你下来!别学你娘那一套!”


三婶临走放下话:“我明天还来,不行咱们去公社说道说道,今晚上我就给部队领导写信,你们欺负军属!”三婶昂头挺胸走出来的样子,让我想起穆桂英、杨排风、樊梨花、花木兰。 


晚饭刚上桌,值班的老师来送信,让我娘明天早起直接去公社中心校填表,准备参加进修。


三婶嘿嘿一笑:“这还差不多!”奶奶也很高兴,打开橱子每人分我们一块槽子糕,三婶一口填嘴里狼吞虎咽,笑嘻嘻地跟奶奶说:“娘,再给俺一块,俺肚子里还有一个哩,俩月了!”



三婶来家整30年,是全家的主心骨,和我娘二婶配合默契,张罗着给四叔五叔六叔七叔都娶上了媳妇,每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出生,三婶都早早帮着预备小衣服,老母鸡和鸡蛋更是准备的妥妥的。奶奶一直跟着三婶住,奶奶说,三婶脾气大,她得在旁边按着点。      


去年,三婶带头张罗奶奶90岁大寿,忙活了好几天,之后一直头疼,最后在医院查出脑瘤,全家都慌了,爸爸和二叔立刻去北京请来了专家,手术的时候我们全家连同91岁奶奶在内共计27口在门外等候。


三婶手术非常成功,醒来看到奶奶一脸愁容,哈哈一笑说:“娘,俺想吃槽子糕,吃两块!”奶奶看三婶醒来,一手擦眼泪一手轻轻落在三婶脸上:“你这个兔崽子,可吓死我了……”


作者:董红霄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