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献县城南六公里的单桥村,京德御道与滹沱河古道纵横相交,交叉点即为单家石桥。《献县志》载:“崇祯初,木桥圮。知县李粹白叙劝募襄举,凡十年工竣。”崇祯十三年(1570年)石桥落成,一举成为京南交通咽喉。明清两代,官员进京述职或是离京赴任,必从石桥经行。经年累月,那些得意与失意的车轮从桥面碾压而过,留下两道深约二十公分的辙印。“单家桥上辙印深,不见当年宦游人。无赖西风河畔柳,秋波犹自照浮云。”车痕诉说着石桥旧日的繁华,只是那些熙来攘往的名利过客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石桥南头建有一座小小的文化公园,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镌刻着文天祥的绝句《过滹沱河二首》。不曾想到,在这荒僻的乡间桥头,还能遇到自己景仰的人,暗喜之余将诗句默记于心。同时也对这个没落无名的单桥村心生敬意。
说到对民族英雄文天祥的纪念,特区深圳留给我的印象颇深。两年前的冬日,我转乘地铁和公交车去游览凤凰山森林公园。岭南的冬日犹有仲春的感觉,凤凰山上绿树成荫,葱葱郁郁。我沿着石径随游人一路攀登,来到山腰的平台之上。凭栏远眺,海天苍茫,伶仃洋为小山陡增几分壮丽行色。回首仰望凤岩古寺,殿宇嵯峨,香烟缭绕。我有意绕开朝拜的人群,却在一旁的回廊里无意间读到了文天祥的《正气歌》。初始我以为这仅作补壁之用,没承想廊内一转就进到了文天祥纪念馆。细细读来,方知这六百年古寺也是文之曾孙文应麟为了纪念文氏先贤而建,心中肃然起敬。没想到一次即兴薄游由此演变成了厚重的文化之旅,真是意外收获。
午后下山,本意是原路返回,却在一个Y字路口走错了方向,误打误撞地遇上了街头另一座文天祥纪念馆。该纪念馆面积不大,门面却异常古雅。从半掩的门扉望进去,迎门处是一座文山先生的汉白玉塑像。其后小院干净整洁,陈列厅轩窗明亮。因时间不够凑巧,我没能进门参观,只在门口匆匆留影后满怀怅憾地离去。来到东南沿海,我才想起这一带有那么多的古地名与文天祥息息相关——潮阳、五坡岭、零丁洋、崖山……有宋一朝就这样节节退败,最后消失于天海之间。“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阳之执;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至元十九年十二月,文天祥面南而坐,从容就义。至此大宋魂魄散尽矣!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真正置文天祥于死地的并非元朝统治者,而是那些由宋降元的文武官员。文天祥不死,他们便活得无地自容。于是他们调动一切手段,包括上报朝廷的奏折和发动民间的流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文天祥是一枚可能随时启爆的抗元炸弹。这些奏折与流言,无疑成为了文天祥生死天平上的死亡砝码,沉甸甸地压在了忽必烈的手掌之上,让他无法高抬贵手,放文南归。文天祥玉山倾倒的一刻,很多人终于搬掉了压在心头的这座道德大山,从此万事大吉,天下太平。
自然,这一干人中应该不包含文的二弟文璧。文璧在元军猛攻其驻守的惠州时开城纳降,归顺了元朝。诸多历史细节表明,文璧的这一选择好似事先与哥哥达成了某种默契(此细节非但不会辱没文的英名,反而更能彰显他于家负责、于国同难的伟大情怀)。文天祥与三弟文璋信中有言:“我以忠死,仲以孝仕,季也其隐。”元初,南宋遗民赋诗讽刺文璧不似哥哥一般忠烈。诗云:“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文璧号文溪,哥哥就义之后,他独自承担起了恢复家族、赡养老人和抚育文家子女的重任,文家祖祀与后代子孙得以保全。正是因为有了文璧一人的忍辱负重,今天我们才有幸在凤凰山上见到文应麟对宗祖先贤的纪念。是也,非也,相信人心自有公论。
我怔立深圳街头憬然想起,单石桥头所镌文天祥《过滹沱河二首》,实为其在押解入京的途中。至元十七年,文天祥由元兵押往大都,自广州出发,经英德、曲江、韶关,过大瘐岭入江西,大余、赣州、吉州、南昌、鄱阳湖,经湖口入长江,到南京、真州、扬州、高邮、宝应、淮安、邳州、徐州、鱼台、济宁、宁阳、东平、陵县、献县、河间、保定、范阳,最后到达大都。请允许我完整地记录这段由南及北五千里行程,这些地方将因文山先生最后踏足而名垂青史。征雁高飞,寒蛩夜唱,身为将死之囚,却得以完整而忘情地饱览祖国的壮丽山河,其幸亦悲!他每至一地,即寻找精神上的知音同道,赋诗铭志。百感交集中,与他无比忠爱的故国家山作了一次漫长又悲怆的诀别。
来至滹沱河岸边,面对浩淼烟波,他不由联想起汉光武帝刘秀艰难复国的往事,由“萧王麦饭”“滹沱合冰”进而发出了“世间兴废不由人”的感慨。从他这一声无奈的喟叹里,我们或许更能读出他坚定不移的死志。“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指南录》《指南后录》,文天祥一生中最重要的诗作名篇都创作于他两次被捕之后。
“过了长江与大河,横流数仞绝滹沱。”文天祥吟哦已毕,神态安详地踱过长桥,仰天而去。二百九十年之后,河上木桥几经毁圮,单家石桥终于落成。时间又过去三百年,同治十年,滹沱河完成了历史上最后一次改道,自藁城、晋州间北徙,在献县北部与滏阳河汇聚成子牙河而归海河,最后注入渤海。迄今,滹沱河一直行现道而无大变。伴随古河道日趋干涸,单桥的交通价值早已不复存在。于是它遭人遗弃,隐身乡野。于是它因祸得福,在遍地焦土的抗日战争中得以完好地保存。我确信,任何一座古老桥梁都承载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仿佛穿越之门,从此岸到彼岸,可证历史,可鉴未来。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