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里大家提议每人起个别号,探春先自起名“秋爽居士”,这本来是循了大家以居住馆宇命名的惯例,但人们都因为“居士”的缘故否定了她。她听从宝玉的提醒,转眼又看到窗外舒展的芭蕉叶,于是笑道:“有了,我最喜欢芭蕉,就称‘蕉下客’吧”。众人刚道别致有趣,哪知才思敏捷的林妹妹掩口笑着说:“你们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说:“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快做了鹿脯来。”惹得众人笑了。


“蕉叶覆鹿”见于《列子》,这是一个极具哲学色彩的故事。“郑人有薪于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忘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故事开篇即给了我们一个“追名逐利,如梦似幻”的警示。接下来的情节便更加扑朔迷离了。樵夫对此事念念不忘,被路人听去,依其所言真的找到了那只鹿。路人回家对他妻子说:“路上有樵夫做梦打死了一只鹿,可他忘记了藏鹿的地方。我听到后,却找到了这只鹿,他真是做了一个好梦啊!”其妻说:“恐怕是你梦见樵夫打死一只鹿吧。现在你真的得到了一只鹿,应该是你自己做了一个好梦啊!”谁知樵夫回到家后,竟然梦见了先前藏鹿的地方和偷走他鹿的人,于是第二天樵夫将路人告上了法庭。法官无法辨析二人梦的真假,只得将鹿分开,各得一半。郑国国君和宰相听闻此事,也因为朝中缺少像黄帝和孔子那样能够分辨梦境的人,只好一笑了之。“南柯一梦”,“庄生晓梦”“一枕黄粱”。梦,在中国古代的人生哲学中,始终是一个沉重且复杂的命题。白居易《疑梦》: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讲到人生如梦的话题,任何时候都会引发共鸣。


关于芭蕉,还有一段“雪中芭蕉”的千年公案,由沈括启此论端。《梦溪笔谈》中引张彦远评王维《袁安卧雪图》称“王维画物,不问四时。”由此引起了“芭蕉能否雪中生存”的争论。朱翌《猗觉寮杂记》曰: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谢肇淛《文海披波》曰:如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雪之地,岂容有此耶?王士祯《渔洋诗话》曰:只取远神,不拘细节。两派人物,著书立说,至今胜负未分。袁安卧雪的故事,本意是在歌颂袁安“热心为人”,以雪中芭蕉“身冷心热”为喻。王维下笔之时,可曾想到这一株芭蕉竟让人们忽略了所画为何?王维习佛,禅法入画,既便对此公案地下有知,也当如慧海禅师所言: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此言一出,便不会再做更多的理会了。


其实芭蕉入诗入词,最主要的意象是用来听雨。“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樱桃一红,蕉心转绿,夏天就到了。夏日多雨,窗前的蕉叶正有听雨的好处。诗人自是深谙此理。诗词之中,雨极少用视觉来直观表现,大多是曲折一点,用耳朵听,更是用心用情来听。诗人听雨,切忌聚精会神地听。此时,最可贵的却是走思,出神。林逋有诗,“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万俟咏有词,“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这样的雨,也便听出了一番别样的滋味。


关于听雨,周作人在《雨天的书》中有几句堪称经典。“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尘缘如梦,这份意境,于茶之外,更得雨声的功劳。想那雨脚从瓦脊上快步走过,如撒豆成兵。然后便是这庞大的军队,无休无止地行军。一阵风斜斜吹过,便有自屋檐失足跌落的逃兵,脚步散乱,淋漓在泛黄的窗纸之上,或密或疏,像是鱼群的唼喋之声。若无此等声效,这句话的魅力差不多要减去八九分。
雨打芭蕉的音效,比拟起来,我窃以为,恰如读一封远方来信。想一想,一灯如豆的窗外,蕉叶舒展如笺,雨声滴滴答答,似是有人在耳边倾诉衷肠。而这个人一定是你朝思暮想的人啊。


过雨生凉。诗词之中,雨和芭蕉就这样不期而长久地相遇了。而作为两个独立的个体,他们并不晓得自己成为了“苦思愁情”的代言人。“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人断肠。”这便是王国维所讲诗词创作中“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吧。


持此等观点者,还有清代文人蒋蔼卿的妻子关秋芙。还记得我在《梅》中写到的那对夜访孤山梅下抚琴的夫妇吗?正是蒋坦与关锳。蒋坦所著《秋灯琐忆》中写有一则小事儿。某日,心绪烦闷的他在蕉叶上题句: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翌日却见有人续写: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正是妻子秋芙戏笔。是啊,芭蕉本无情,何事惹君忧?种芭蕉的人是你,怨芭蕉的人还是你!蒋坦一笑,愁苦顿消。


这样美好的女子《聊斋志异》中也有,她叫翩翩。她将芭蕉叶缝制成锦袍送给罗子浮穿,她用真诚的爱挽救了沦为乞丐的罗公子。可她却不能挽留住他眷恋尘世的心。她眼含热泪,将树叶剪成一匹驴子送他回家。多年之后,当罗公子幡然醒悟了翩翩的一腔情爱时,回到分手之地,却已是黄叶满径,洞口路迷,只得涕零而返。


在林语堂眼中,秋芙是中国古代最可爱的两位女性之一,另一人则为《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蒋坦与沈复,均为落拓秀才,仕途无望,只能寄情于“小我”,得遇秋芙和芸娘,赌书泼茶,善意解颐,将生命里一段平淡如水的日子过成了“中国人生活美学典范”。与不知珍惜的罗子浮比起来,这真是他们的幸运。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