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第二学期,我从中山路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芥子园画谱》,开始学画国画。我用秃笔画葡萄藤,画枯荷茎,当然最喜欢的还是画两杆墨竹。说到画竹,有两个人自然无法跳过,一是文与可,一是郑板桥。
文与可,名同,北宋著名画家,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他的山水花鸟冠绝一时,只是让其青史留名的还是他的墨竹。为了画好竹子,他可谓痴迷其中。房前种竹,屋后种竹,园中种竹,院外种竹,山上种竹,路边依然种竹。春夏秋冬有竹,日月晨昏有竹,行走坐卧有竹,恨不得与竹子长在一起。他要风中看竹,雨中看竹,喜乐时看竹,忧愁时看竹。除夕之夜还要相伴竹子守岁过年。为了察看难得一见的雪竹,他不顾僵卧在床,抱病前往。几个时辰之后,家人才发觉找回,归来后身如炭火,几度昏厥。文与可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成竹在胸,胸有成竹,皆由文与可画竹而来。
陕西洋州地处汉中盆地边缘,北依秦岭,南靠巴山,土地贫瘠,民生凋敝,官员一向无秋风可打,自然无人愿去赴任。文与可与众不同,知府洋州,一路高歌,欣然前往。到任之初,殚精竭虑,勤政为民,颇有政声。其后他才来至朝思暮想、渴慕已久的筼筜谷,在茂林修竹间筑亭,政事余暇,便来此观竹画竹,品尝竹笋。“自谓偷闲太守,人呼窃绿先生”,乐享清贫自得的生活。常年与竹耳鬓厮磨,终于悟得画竹真谛。文与可所创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开后世“湖州竹派”,影响深远至今。
文与可以画竹名,但不以此自重。《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文中写道:“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此文作者苏轼,系文与可表弟,除去这层表面关系,二人更是一生情投意合的密友。文中所记尚有一事:苏轼调任徐州,与可自洋州特来送别,其遗诗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苏轼回复: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笑曰:苏子辨则辨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说罢无奈,只好画筼筜偃竹赠予苏轼,并希冀借苏轼大名赋诗《洋州三十咏》,为洋州扬名造福。日后苏诗既成,《筼筜谷》为其一也。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文与可发函得诗,适悠游谷中,晚食烧笋,会意失笑,喷饭满案。其固穷守志、脱俗有趣的品格由此可见一斑。《宋史》载: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果然,非高雅清奇有节之士不可以画竹也!
六书中,“竹”为象形,寓意为“立身端直,处事谦卑”。其形虚心有节,其质刚柔相济,凌霜雪不凋,伐而复生,自古称为君子。古人爱竹,文人墨客赋诗吟咏,写意抒怀,自《诗经》始。“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依。”“我种南窗竹,戢戢已抽萌。坐获幽林赏,端居无俗情。”“琼节高吹宿风枝,风流交我立忘归。”“竹叶青青不肯黄,枝条楚楚耐严霜。”“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人生贵有胸中竹,经得艰难考验时。”名诗佳句,不胜枚举。
再说郑板桥,名燮,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代表人物。其一生只画竹、兰、石,自谓“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他的画常常将竹、兰、石融为一体,并画上题诗,世称“诗书画三绝”。文与可画竹是“成竹在胸”,板桥画竹却是“胸无成竹”。郑所作《文与可画竹》一文道:“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
文竹形神兼备,郑竹得其风骨。其题画诗曰:“惟有竹枝浑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场。”“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我有胸中十万竿,一时飞作淋漓墨。”其以竹赋诗更是将自身化为一杆清竹,已臻“竹我不分”之境。“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郑的竹画与竹诗,不仅体现了他洞察官场黑幕、不肯合污同流的决心,也流露出他“立功天地、字养生民”抱负难伸而归田之意的萌生。乾隆十八年,郑因“为民请赈忤大吏而去官”。入仕十一载,官知范、潍二县,革除积弊,政绩卓著。去潍之时,家家画像以祀,百姓遮道挽留。去官之后,郑往来于扬州、兴化间(我特意查看地图,竟在扬州、兴化之间看到了另一个我向往已久的地名——高邮。那里是汪曾祺的故乡。我爱戴汪老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小说与散文文笔平和冲淡,兼有古风诗意,而其写作态度却从不故作高深)。又九年,古稀老人郑板桥居于扬州陋巷,鬻字卖画,箪食瓢浆,不改其乐。这一年他画了最后一幅《竹石图》,一块巨石顶天立地,数竿瘦竹撑纸欲破。题诗曰:七十老人画竹石,石更凌嶒竹更直。文与可“我中有竹”,郑板桥“我即是竹”,这便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讲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吧。“有我”“无我”,并非高下之分,实乃观照之所系也。
收笔之时,旁涉一件小事。弘一大师每次坐竹椅藤椅,都要先轻轻摇晃一下,然后再慢慢坐下。丰子恺问其缘故。大师说,这样可以摇醒睡在缝隙中的小虫子,免得突然坐进去,椅子收紧会伤到它们。竹之缝隙,说小,可容小虫安眠。说大,可容慈悲心田。
我学画墨竹,纯粹就是喜欢。只是学艺不精,三十年过去,只画过两幅赠人。一幅是父亲六十岁生日,我画他一生正直有节。另一幅是大学毕业之时,我画一斗方送给恩师俊才先生。小小纸片,不装不裱,不成敬意,只留作一份纪念,我想写下张老师的虚怀若谷,清逸出尘。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