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打完针出去了,护工刘阿姨走进来。


她转头看了刘阿姨一眼,抬起浮肿的手臂示意刘阿姨上前来。刘阿姨一边走过来,一边把手机放进兜里,问:“周姨,有什么事你说。”


“刘阿姨,我想,我想……”她的语气有些吞吐,刘阿姨忙跟上一句说:“周姨,跟你说过好几回了,别这么叫我,你这么叫不是折我的寿吗?叫刘芳就行。”


医院里的女护工们都被称作阿姨,所以她也就习惯地跟着这么叫了。“好,他芳姐。”她又换了一个称呼,护工刘芳比她的儿子大个七八岁,她觉得直接称呼人家刘芳毕竟还是不好,所以就这么叫了。


刘阿姨这回没有反对,坐到床前的凳子上,问她有什么需求。


她说:“他芳姐,我能看看你的手机吗?”


刘芳愣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客气地说:“能,当然能了,你想看什么?”


平日里,刘芳没事的时候,总是爱看手机,在抖音里看到好笑的短视频,就让她也看看,给她开开心。


前几天,刘芳还向她报告了一个“重大消息”。


刘芳拿着手机给她看,说自己也有抖音号了,还加了儿子的抖音号,一脸骄傲满足地展示小孙子的视频。她看着那个胖乎乎、白净净的小娃各种好玩的镜头,也跟着笑,最后说一句“你真有福!”


刘芳说:“周姨,你也会有福的,赶紧让你儿子、媳妇给你生一个。”


她的眼神就一下子黯淡下去,刘芳见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借口去洗衣服,走掉了。


她的儿子,在美国留学,去了一年多了,因为疫情回不来。她住进医院的第二天,给儿子打去电话说:“没事儿,就是感觉有点头痛,没大事,输几天液就回去了。”


她撒谎了。


医生的诊断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她,并督促她尽快让能签字的家属来医院。


老头子在她五十岁上就走了,之后,一直是她一个人。儿子考的大学很好,上本科后保研,而后又上了博士,上完博士又国留学。她很骄傲有这么一个儿子,好多人也羡慕她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儿子。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常常叹气,儿子三十五岁了,还单着,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谈过一个,不知道怎么又分了,她看着那姑娘挺好的。


她不懂他们年轻人的事。


她现在太想叫他的儿子回来了,给她的儿子交待几句什么,家里的房子,还有存折……


可是她的儿子回不来。所以,她没有向儿子说实情,她不能让回不来的儿子白担心。


这两天,她感觉自己的气力越来越不行了,她也越来越想儿子了。


可是,还能做什么呢?


她觉得刘阿姨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挺聪明,手机玩得很熟。她问刘芳:“我能再看看你那个抖音吗?”


刘芳说:“这个有什么不能的。”说着就打开手机,一边刷一边让她看。看了几个,她说:“你孙子那个视频呢?”


于是刘芳又找出儿子的抖音号,让她看。


她问:“这是谁拍的?”


刘芳说:“我儿子拍的。”


她问:“你会拍吗?”


刘芳说:“才弄,还不太熟,不过应该没问题。”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希望……


她问:“那你能给我拍吗?”


刘芳说:“试试吧。”


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刘芳。


刘芳摆弄了半天,说:“周姨,你这个手机配置太低了,下载了软件,打开得太慢了,你这镜头好像也坏了,看着很模糊……”


刚才还一脸欢喜的她神色又一次黯淡下去。


沉默了片刻,她问:“他芳姐,那你用你的手机拍了,我儿子能看到吗?”


刘芳想了一会儿说:“只要我加上你儿子的抖音号,他就能看见。”


她说:“那好,你拍吧,拍完了,我把儿子手机号告诉你。”


刘芳拿起手机,镜头对准她。


她张嘴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说:“他芳姐,你帮我换件衣裳,家里穿的,柜子里有,另外再麻烦你给我梳梳头。”


衣服换好了,头梳好了,她问刘芳:“看着利索些吗?”


“恩,挺利索的!一下年轻了好几岁。”刘芳笑着说。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


然后,她对着镜头说:“雷子,别惦记着我了,我已经快好利落了,你在那边好好学,好好学,别惦记我……”


话说到这儿,她示意刘芳停止,因为她的眼泪还没下来,而举着手机的刘芳的眼泪早已满了眼眶,连忙摁了停止键。


刘芳早就知道周姨的病情了。


当天夜里十一点多,周姨走了,临闭上眼时拉着刘芳的手说:“他芳姐,你有福。”


刘芳说:“周姨,你比我有福,我儿子上学不行,只能打个工,你儿子把学都上到美国去了,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你才是真有福呢……”


周姨是笑着走的,虽然眼角滑落的泪很快就把那笑湮灭了。


而刘芳捏着那张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的纸条,不知道该不该加那个号……


作者:王永光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