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八岁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陌生人,带着一袋子家当。他是来给我们画影壁的。
北房的西南,是西屋。西屋的南墙,正对大门洞。任何人一进大门,首先看到的就是西屋的南外墙。父母请这位叔叔在这里画一幅画。
我和妹妹搬来小板凳,坐下来,仰着头,等着红红绿绿从叔叔手底下冒出来。周围邻居也来了,大人小孩聚在大门下一边看着画画,一边闲聊、玩耍。
画家叔叔把五花八门的家当放在一条长凳上,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换那个。他的注意力都放在涂了白底的墙上,全然不理会身后闹哄哄的我们。
在最高处,他刷了一道道黄乎乎的颜料,然后又刷紫灰的,又刷红的。
这是天空呀。大人们赞叹着。
我左看右看,天空怎么那么模糊不清呀,颜色也不明丽。于是很坚决、很肯定地说:“不好看!”
后来我去北房里喝水,母亲说:“你怎么能说不好看呢?”
“它就是不好看呢!蓝天白云多好,他却画得烟雾腾腾。”
“天就是那个样子的,而且这是刚画,一会儿就好看了,你不能这么不礼貌。”
画家叔叔把画刷从西刷到东,非常慢。我可真着急呀,可是画家叔叔全神贯注一遍遍涂抹高处的天空,总也不往下画。
“叔叔,您画好看些吧!”我恳切地请求,希望他变了主意,重新再画一幅色彩明丽的画。
叔叔换画刷时,转身对我笑着说:“好,好,我好好画。”
那幅画画了一个上午,又画了半个下午,才算完成了。那天空不过是全画的一小部分,上面还用画笔画了颗小小的红太阳。再近处就是山水树木了。
画家叔叔走了,大门洞里的邻居们也散了。父亲和母亲又仔细端详那幅画,都说“好”。
每年雨季到来前,母亲都用一块猪油把影壁画涂一遍,以防雨水把画冲坏。我每天放学回家,都经过那幅画,从来不觉得它美。
岁月流转,父母的老房子都拆掉盖了新房。西屋也由原来的土坯房变成了砖房,外墙贴了雪白的瓷砖,那幅画,当然也随着老房子消失了。
近来,我经常和几位姐妹傍晚开车去郊区的观花台。观花台是为了登高赏花而建的,我们却是为了看云。登上观花台,郁郁葱葱的万亩果园就在脚下了,辽阔天空整个儿覆在上方,没有任何遮挡。人在原地转圈,就能把天空的云色全收进眼里、镜头里。
在观花台,我邂逅了那个错综复杂神秘莫测的天空颜色。
红、黄、紫灰……它们好像相互交叠又好像层层分明,好像彼此融合又好像各自为政。那辽远天空似曾相识又如初次相见,如同梦幻仙境,又确确实实舒展在眼前。
望着大自然的精妙杰作,双眼被愉悦,心灵被震慑,灵魂被洗礼。任何一种艺术形式都无法给予这样的体验,而天空,却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只有这样的天空,才能飞起这样的鹏鸟。只有这样的天空,才能容许思想的自由翱翔。
突然想起那年那月,被我斩钉截铁说“不好看”的影壁上的天空,原来是那么绮丽、那么宏大、那么玄幻深邃又美不胜收。
站在云朵飘游、余晖微暖的天空下,本来以为早已淡忘的情节却又清晰重现。大门洞里板凳上的小丫头怎会得知,多年后有七月的天空来印证当时的影壁?而今日的我,是多么感谢当时的自己,感谢她在孩童时代印下了对影壁天空的记忆,让日后的我有了可以穿越回去的落脚地。母亲站在椅子上给影壁画涂猪油,分明是在给我加深印象——这美,不要被雨水冲刷,不要被岁月剥蚀。
画家叔叔站在我家影壁前,默默描画,他一定是要把他心中的天空搬到这里。那是朝阳初起时的辉煌,是落日刚下时的绚烂,是大自然不可捉摸的匠心所在。
大人们都说好看,是因为他们见识过黎明和黄昏的天空颜色,他们曾无数次在那样的天色里辛勤劳作。
蓝天白云是天空,杂色铺陈也是,它们都美。画家叔叔一刷一刷、一笔一笔早早为我展示了天空之美,走了这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了悟了它的瑰丽。多么晚啊,又何其有幸!
影壁上的天空,带着温馨的往日情怀从童年飘然而来,融进今日的浩浩苍穹。在每一个普通又伟大的日子里,天空挥舞万千霞色,那是大自然极致的、绝妙的、不可重来的美丽。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