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又到汛期,想起了“96·8”洪水与抗洪斗争。20多年过去了,那惊心动魄的抗洪场面犹在眼前。我们的广大党员干部带领群众,军民协手,战洪魔,保家园,舍小家,为国家,千里滹沱,凛然浩荡,演绎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历史壮歌。



1996年8月5日夜,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乡政府通知开会。一看手表,刚刚12点。心想,肯定有急事。连忙穿衣下床。时住县城的旧区,没有路灯,透过频频的闪电,感觉小雨淅沥着。我穿好雨衣,迅速发动摩托车,赶往开会地点。


党委会在党委书记家中举行。内容是传达省防汛指挥部一号令:受8号台风影响,太行山区连降暴雨,滹沱河岗南、黄壁庄水库同时放水,汛情紧急,要求立即抗洪。


县委号召全县进入紧急状态,各级党组织立刻行动,迅速投入到抗洪抢险的战役中。乡党委决定按照平时的责任区,组织民工,明早6点前必须把队伍拉到北堤。


当时的官亭乡由合乡并镇前的官亭、张岗、寺岗三个乡组成。作为党委副书记,我负责原张岗乡的工作。我想,如等天亮再进村发动,一是时间不够,二是现在农村已分田到户,村民们各有生计,不好组织。所以,必须连夜进村。


回家向妻子简单说明情况,儿子还在梦乡,摸摸那稚嫩的脸蛋,算是打了招呼,便骑着摩托车上路了。


县城距张岗四十多里路,公路因年久失修,坑坑洼洼,摩托车远近光交替使用,一路颠簸。


一过京九铁路,就听到东张岗村的大喇叭已经响了起来,便和计存先到东张岗村。村委会灯火通明,支书狄国州正在动员,几名村委拿着笔纸在灯下核对人数。我看到民工的名字密密麻麻两大篇,但工具没有落实好,怎么运土?如何应急?于是,想方设法落实运土车辆。要求党员干部带头,先把自家的车开出来。村委会负责准备好手电筒、钢镐等抢险工具。将人员编成10个战斗分队,确定好负责人,尔后才骑摩托车离开。


到其他村后,乡包村干部都已到位,正在组织发动。我要求按照东张岗村的办法,将民工分成若干分队或小组,明确队长(组长),村委会牵头。编排方式因村而定,可以按原来的生产队,也可以自由结组。形成了乡、村、分队(组)梯次运行、包村干部上下协调的战斗序列。这样组织顺畅,便于指挥调动,避免了民工一盘散沙的局面。



滔滔洪流,像千万个挣脱了铁绳的凶神恶兽,露出了它们狰狞的面孔,咆哮着向沃野千里的平原大地狂泻……


战斗打响了。按照《饶阳县抗洪预案》,全线分四个战区,北大堤首当其冲,为第一战区。它关乎着华北油田的安全,关乎着京津……


“人在堤在!”“誓与北堤共存亡!”勇士们举起了拳头。


天刚亮,红旗早已插遍长堤。数千名民工冲向了抗洪第一线,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钢铁长城。


首先对堤坡进行地毯式搜索,搜寻蝼穴、鼠洞、洼坑等可能钻水的地处,垫土夯实,插上树枝,做明记号,不放过一点细小的环节。


运土的拖拉机、三马子冒着浓烟嘶鸣,从大堤北坡爬到堤顶,加高土牛。民工们装袋备料,将应急所需的物资置于手下,时刻准备着。


吕汉、姚庄、王岗三处险工,勇士们日夜守护在倒流排前,派有经验的老水利员密切关注堤脚、弯道、凹岸、深槽的水势变化,分析每一次漩流,随时准备赴险。


市委将近几年从饶阳调走的所有县级干部统统招回,充实到前沿阵地,分堤包段。战区指挥部预设了多种突发情况,将突击队和物资、工具集中到最敏感堤段。


铁路旁、大桥边、洪峰涌起的地方,千万双眼睛怒视着滹沱河。铜墙铁壁,众志成城!


上堤抗洪的人当中,主要是年轻人,也有不少主动请缨的老者。有的身体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他们全然不顾。套里村党支部书记翟孟阔患糖尿病多年,体重由200多斤降到150斤,有时虚脱,他全然不顾,上堤后带领民工装土运土,加固大堤缓坡,给年轻人树立了榜样。


王传海,退伍军人,东张岗村治保主任。左手曾被铡草机咬去5个手指,却有一股倔脾气,和那些壮小伙比着扛沙袋,被誉为“独臂将军”。当场有人为他编了几句顺口溜儿,记忆犹新:“洪水来势汹汹,大堤牵动人心,谁能单手沙袋,是我独臂将军。”我劝他回村,做点后勤工作。他说:“咱是党员,不能当逃兵。”


这是勇敢者的人生信条。但面对洪水,却有另一种人。某村一名小伙子,干部动员他上堤,答应得挺干脆,集合时却不见踪影。藏在家中做驴肉火烧,偷偷卖钱。村干部制止了他的行为,并将其连夜带到北堤。我们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通过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公与私、先进与落后之间的矛盾存在于人的本性之中,在突发情况面前,有人往往表现出摇摆不定。基层工作者,不仅要完成某一项具体任务,还要不失时机地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这既是现实的需要,也是农村工作长期性和整体性的需要。



傍晚,饭车来了。一个小型客货车,乡里几名女同志负责送饭。大饼、熏肠、小包榨菜,保温桶里有煮熟的绿豆汤。大家领完饭菜各自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各村民工也开始吃饭,支起的大铁锅里,清一色的揪疙瘩,即揪面片。这是滹沱河上堤吃的传统饭。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说:“大锅的疙瘩,小锅的辣(红辣椒),多凶的浪头也不怕。”用小锅将辣椒过油炸酥,倒入盛疙瘩的大锅里,既省事又实惠。


吃完饭,我和计存立即招呼村支书开会,安排巡夜。要求各村巡夜民工不能低于10人,必须有村干部或党员带队,并提醒注意堤北的情况(吕汉村南,背水坡附近大坑冒水,虽有惊无险,但提醒人们注意堤外的情况)。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不能有丝毫马虎。


之后,我们又到各堤段了解落实情况。巡夜民工都配备了加长手电筒,贼亮贼亮的。他们在堤坡、堤脚仔细检查,非常认真。多数民工就地休息。或靠在树上,或躺在堤坡上,横七竖八。也有的几个人凑在一起吸烟聊天。包村干部都是“长明灯”,他们和巡夜民工一起,严防死守,谁也不肯休息。


从各堤段回来已过午夜,很累。我随手拉过一个破纸箱子,铺在土牛上,躺下。滹沱河的水声像巨风,像牛叫,又如年夜里鞭炮的轰鸣,咕噜咕噜的,不绝于耳,听着心里不踏实。躺在土牛上,我坐起又躺下,反反复复,心情正如这滹沱河的水,不得平静。


仰望夜空,几颗星星躲在云隙间,窥视着滹沱河。悠悠岁月,两岸百姓,多遭洪灾。正如明代饶阳人石经世所作的《滹沱河水患》所言:嗟我饶民苦,滹沱屡变更。频年遭陷溺,十载未平成。涨决漫空下,源分遍野盈。宛如黑海注,何啻雪山倾……


饶阳县水文资料显示:“自公元前206年至1990年,有记载的水灾254年次”。


身下的北堤,或称吕汉堤,“筑于明代。清光绪七年(1881年)直隶总督派清河道官员史克宽在饶阳东部边界,向东开引河33里(献县境),使水入子牙河。次年,在新开河段筑堤。光绪十三年(1887年),清河道征集诸县民夫向西延伸北堤……”(《饶阳县志》)。新中国成立后,历届地方政府又将北堤加宽加高,广植杨柳,增建设施,保卫修护,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为确保堤北广大区域不受水患做出了贡献。


眼前,是百年一遇的洪水,来势之猛远超“63年洪水”。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在襁褓之中,就听到了那穿街而过的浪花,那倒塌的房屋,被淹的庄稼……母亲的故事里是一脸的惊恐和无奈。而今,命运为我们导演了这场与洪魔搏斗的活剧。这是责任,也有一份感情在里面。我坐起身,顺着滔滔洪水,向家的方向望了望……



驻守北堤这十几天里,我每天都在河边插一根木棍,隔几个小时就观察一下。8月7日夜里,发现水位下降了一公分。心想,可能是水库减少了流量。


第二天早晨才得知,7日下午2时左右,行洪道北埝多处决口,大齐分洪口过水分洪。6时许故城村东的南堤透水决口。


有一个传闻,说大齐村被水冲惨了,房子倒了不少,还死了人。我脑袋顿时嗡地一下子,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半天没有说话。计存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马上凑过来,悄悄对我说:“回家去看看吧”。他知道,我家住大齐村最北边,房子紧挨着分洪口,而且,家人没有来得及撤离,眼下情况难以预料。我强烈地控制着自己的焦躁与不安。片刻,站起身说:“县工作队乘快艇过去了,不会有事。”


说归说,却怎么也放心不下。我扭过脸,望着西边不远处的铁路桥。桥下,洪水疯狂地咆哮。桥上,三三两两的妇女孩子拎包提兜,从泛区的村子里跑过来……


翌日晨,我安排好堤段的事。就骑上摩托车,沿北堤向东狂奔。此地离我村七八里路,顷刻就到了吕汉村南。堤上多是逃难的人。我挨个寻找本村的乡亲,但都是陌生的面孔。我焦急地打捞有关大齐村的点滴信息,人们摇着头,谁也说不清。


站在北堤,向南瞭望,雾气昭昭,一片汪洋,顿感失落和凄凉。


去大齐村的路口早已被水淹没。两排白杨树在水中探出头来,委屈而无奈,好像有话要说。


我徘徊着。向东走50步,停住,向南望一望。再向西走50步,回到原处,继续瞭望。唯恐偏离了这条回家的路。


此时,我盼望着能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哪怕是村上一个未曾说过话的人,老人或者随便谁家的孩子,即便遇到那个智障的小伙子,也算看到了家里的人,但我失望了。


由于任务在身,不敢耽搁。只能面朝那个水雾缭绕的地方,连连叩拜,默默地为家乡父老祈求平安。


赶回值守点的路上,在姚庄正好碰上本村的刘松树,他在官亭学校任教,发水前也没能赶回村子,正急着打听村里的情景。灾难当头,乡情相融,一股难以言状的感觉涌上心头。堂堂男儿,不禁潸然。


在北堤坚守半个月,滹沱河水才慢慢稳定,从阵地撤下来,我再次来到吕汉村南的堤段,这里的人也已散去。我把摩托车放在堤上,决定凫水进村。河水流量虽然减少,但由于此处是分洪口,水流依然很大。在水中搏击了40分钟,才接近村口那棵白杨树。我摸到了树的老根,死死抓到手里,顺势爬到树下,紧紧搂住它挺拔的躯干,任凭流水漂浮着自己的身体,望着村庄的背影,百感交集。


灾后统计,全村4800多亩庄稼、果园被淹,无数农具生活用品随水漂走,30多间房屋倒塌,100多间墙体断裂,20眼机井及电力设施被毁,一名乡亲遇难,两人失踪。



县城东南角饶武路与滹沱河南堤的交叉口,有一个纪念亭,亭中有一座汉白玉石碑,石碑雕刻着红色的《碑文》:“公元一九九六年八月初,滹沱河遭受百年一遇洪峰。七日六时许,饶阳县故城村东南堤段遇险,顷刻决口百余米,饶阳县城危在旦夕,万千百姓心急如焚,紧要关头神兵天降,中国人民解放军五一零零二部队六千官兵毅然勇作砥柱,军民团结,力挽狂澜,溽暑霖雨,眠食几废,奋战八昼夜,终降洪魔,堵复决口。人民群众转危为安,本县百姓感激涕零,高呼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特立此碑,以昭后世。”


这是中共饶阳县委、饶阳县人民政府为抗洪英雄们所立。碑亭向南不远,就是当年故城堤段的决口处。碑亭的工程虽然不大,但寓意深远。平台四周筑有花岗石台阶,宽1996厘米,8步台阶,每步高14厘米,以纪念解放军抢险部队在1996年8月14日堵复决口。八根红色钢柱构成18条边,象征“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碑亭顶部两层金黄色玻璃瓦,构成同心重檐,寓意“上下同心,共抗洪水”。


二十多年以来,不断有人来此观瞻,拍照留影,念怀英雄的壮举。我每从此过,不禁注目遥思,心存感激。当年身在北堤,总设法打听南堤战友们抢险的情况,作为一个老兵,听到对岸的呐喊和军号声,那份军人的情怀和赴战的冲动不停地撞击着我。


饶阳县是革命老区,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有着很深的军民情结。“96·8”期间,面对冒着生命危险在激流中打桩的勇士,面对疾步如飞扛运沙袋的稚嫩脸庞,面对泥沙和迷彩混成的风景,人们想起了当年的八路军,想起了军鞋,想起了支前的独轮小车。老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烙白饼、煮鸡蛋,送水送饭。有位老太太凑到队伍面前,抚摸着小战士的肩伤,噙着泪说:“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啊。”小学生们,把蛋糕、饮料送到叔叔们手中。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一道绿色的风景……


“96·8”,对滹沱河流域的人们来说,是一组特殊的数字,是一个以洪流铸就的感叹号。它是一首歌,更像一本书,字里行间流淌着太多的故事……


作者:刘善民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