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的妻子桑娜坐在火炉旁……”这是列夫托尔斯泰《穷人》中的第一句话,《穷人》也是我小学语文课本里的一课。
课间,几个小女孩围在一起闲聊,后桌是一个叫薇君的女同学,不久前刚刚转到我们班上来。她说:“为什么你们读书声音显得那么着急呢?还冷冰冰的。”
有吗?我们几个人拿起语文课本读了几句。
最后,薇君接过书,咳了一声,读道:“渔夫的妻子桑娜坐在火炉旁……”
果然,她读书的速度平缓,声调温柔,听上去非常舒服。
薇君把书捧在面前,眉毛舒展,读了几句,然后望着我们笑了。笑得很美,和她的声音正好相配。
又一次课间,同学们投毽子,欢声笑语,玩得很开心。突然,那只装了玉米粒的沉重毽子飞歪了,正砸中薇君的鼻梁。她“啊”地大叫了一声,蹲下去,捂着鼻子不动了。
大家都围拢过去。扔毽子的女生吓坏了,紧张地盯着薇君。薇君的眼泪“叭哒叭哒”往下掉,但是她捂着鼻子抬起头来,跟大家说:
“没事,没事,不是我要哭的。”
她站起来,把头探给那个女生:
“你看,我没哭,是我管不住眼泪。不疼啊,你别担心。”
她为了表示不是自己要哭的,还指着自己的眼睛笑,一边笑,那眼泪还在往下掉。
不久,她成了我的同桌。冬天的寒夜,同学们都带着自家的煤油灯或蜡烛来上晚自习。灯光烛光把人的影子映在四壁上,晃晃悠悠。我们俩早早做完作业,闲来没事,两个人就开始写“作文”。
我们轮流出题目,然后都用这个题目写。记得第一个题目是《神奇的蜡姑娘》,还有一个是《小白马》,其它的现在想不起来了。我们在旧本子上发挥想象,尽情描写。等都写完一篇,就交换着看,然后由另一个人出题目,继续写。
那个冬天,我们乐此不疲地写了好多篇“作文”。
初中校园就在村外,学生们上下学都是步行,在庄稼地间的小路上三五成群地走。有一天放学,她突然说:
“我跟你们不一样。”
然后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用食指一按,那个凹下去的小坑儿就变得更白了。我们也伸出胳膊,去按自己的。
我们的按下去后,血马上就流回来了,而薇君的,却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如初。
我们很羡慕她,觉得看着血慢慢洇过去很好玩。
不久,薇君转到了城里的学校。我在村子里上完初中,便到外地上学、工作了,把她很快忘记了。
很多年过去,从别的同学那里得知,薇君虽然学习成绩好,但没有跳出农门,后来嫁到公路对过的村子里,生了一男一女。
再后来又听说,她不在了:得白血病半年后,婆家人用小拉车把她送回了娘家。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去世了。
在我印象中,薇君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丰满的白皙的脸,长睫毛,大眼睛,微黄的头发。她很爱笑,是很自然的那种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我们在一起学习的时间不到一年,年纪又小,没有建立起多深的感情,得知她不在人世后,我才一一回想起那些关于她的片断。
她像一片轻盈的叶子,随风款款而来,碰一下我头发,又飘到远处,在地上打几个旋,便枯萎了。她没有给我的人生带来多少波澜,我也没能在她无助的时候,给过她一个字的问候。尤其是,在她被婆家送回娘家的时候。
她也许根本想不起我来。
“渔夫的妻子桑娜坐在火炉旁……”这半句话,是稳稳存放在我记忆深处的。年少的薇君用她的语调,像治愈系音乐一样,温柔、平缓地慰藉这个世间。然后,在不得已里,她像天使飞回了天堂,再无声息。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