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农村娃不追求有啥本事,能学会割草拾柴火就算有了看家的本领。
每年当雨季来临时,那经历了几日的连阴雨,将水喝得大饱二足的陈草籽、旧草根们,就像打了兴奋剂似的,一夜间便拱出了地皮,几天不见就郁郁葱葱,萋萋一片了。此时,家家户户的大背筐、小镰刀就派上了用场。割草成了庄户人打理庄稼之外的一项重要增资创收项目。
野草身价卑微却生命力极强,在辽阔广袤的平原上,不管土质肥与瘦,不论地貌美与丑,只要有了土与水,它们就会撒着欢儿地长。就野草种类而言,仅平原地区就不下几十种,有攀援缠绕而长的,有竖直向上而生的;有开花结果的,有长穗带粒的;有叶宽叶窄的,有叶长叶圆的;有拉丝的,有带刺的,林林总总,良莠不齐,就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庄稼把式也说不准究竟有多少个品种,叫不齐它们的名称。我们常割的草有蔓子草、蹲蹲草、香香草、水白草、芦苇扎、狗尾巴草等。这些草的名字多为土言土语,具体学名为啥,向来无人考证,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秋初夏末,农作物挂锄,大田农事渐少。而此时正是生产队大牲畜们饲草青黄不接之际。于是,队里便发动社员们到地里去割青草。大包干之前的农民也少有其他指望,能多割些草交队里,多换些工分,多分点钱粮就是唯一的念想了。
记得当时生产队牲口棚的梁头上常吊着一挂称青草的大杆秤。过秤记账目的是饲养员宗路大伯。此人虽眼力不济,字写得潦草,但责任心很强。他常将秤杆扶得不高不低,准保你公平满意。之后,就一边嘴里吆喝重量,一边拎出一个皱巴巴的格子本贴在光亮的墙面展开,将鼻子贴得近近的,再用舌尖舔一下手中半截铅笔的笔头,歪歪斜斜地写上你的名字和草的重量。等本子记满了,记工员又及时取了去,拨着算盘折成工分记在了各户的账目上。
秋天的早晨,霜寒露重。草叶上挂满冰冷的水珠,脚趟上去湿湿的,手摸上去凉凉的。过日子心气旺盛的人们,为了多挣些工分,都会起五更趟着露水去割草,尽管弄得泥水满身,手脚冰凉,仍旧乐此不疲。尤其是有个奶奶辈的女人(不便呼其名),总爱趁机沾便宜,专拣露水重的地方下手,并借此多带泥水,以增加草的重量。让宗路大伯发现了,不是当众令其拣出,就是明码刨秤。她却也从不脸红,瞅准机会照犯不误。一些正直的人们见了都很纳闷:世间竟有如此厚脸皮的人?
中午与傍晚,队里的牲口棚里最热闹。割草归来的社员们排起长队等过秤。过完秤后多数人不急着往家走,不是聊闲天,就是起哄让饲养员帮着称体重,比肥瘦。人们两条胳膊拢起一条腿,另一条腿同时离开地面,双手抓了大秤钩,像只大龙虾蜷曲着身子吊了起来。另一名饲养员凯爷边扶着秤杆边同大家开玩笑。遇体重轻的他就说:“太瘦了太瘦了,回去让家人多加点料,若不收购站会拒收的”。遇上份量头重的,他又说:“甚好甚好,这回可交预购(肥猪)了”。人们跟着品头论足,起哄凑热闹,经嘻嘻哈哈一折腾,都将身上割草的疲劳与背筐的酸痛忘掉了。
立秋十八天,寸草结籽粒。处暑过后,秋草壮满筋骨,纷纷结籽成熟,正是晾晒干青草的最佳时机。这时,县里的运输队、饲养场、农场相继做好了收购干草的开市准备。手脚勤谨的人们便抽空挤时间,起五更睡半夜开始突击割草晾晒了(因为此时三秋大忙已开始,正时都要到队里出工,割草只能在工余时间)。此时村里很快就会呈现出一道新的风景线,在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庭院里、街道上,处处晒满干青草,像铺了层厚厚的绿地毯,脚一踩酥松绵软,闻一下碰鼻的香。
星期天、节假日、放学后,我总将小镰刀磨得快快的,背上荆条筐,呼喊着伙伴们一起下地去割草。我们钻庄稼地、寻老坟场、转道沟河坡,专找青草密实旺盛的地方去下刀,如草稀疏了,就像割韭菜一把把地割,如草密实,就抡开镰刀,甩开膀子嚓嚓地搂(我们又称破草)。此时,当看到眼前那蓊郁茂盛的芳草们顺着手中的镰刀像波浪一波波拥入了怀中时,心中那份满足感,就会全部化为惬意的享受了。
每次下地割草,大人们都会叮嘱说,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剌着。有时偶尔剌破了手,我们就用伙伴们传授的自救方式,在地上连划三道杠,口中念道:一道两道,当么间里(中间)好药。随手捏起一撮土敷在伤口上,顺便找个布条或草叶包扎起来就算妥了。试想,在卫生知识贫缺,医疗条件低下的年代里,农村娃哪知道啥叫止血消炎,啥为紫药水、创可贴?
草割多了是丰收,心中自然欢喜。但装筐背草却需认真和力气。首先筐子一定装得瓷实整齐。否则,不是满地撒落就是摊了筐子白费力气。对此我们虽尝过苦头,却也吸取了教训。装筐前首先把草压成一个个瓷实的草坨子,邀一小伙伴将筐绳抻起,再仔细地把草坨依次码好拍平,最后系好筐的绳子,检查整齐周正了,才会放下心来。此话说来简单,没耐心的却做不来。伙伴大胖生性倔强,干事粗拉无耐性。草筐常装得松松垮垮歪歪斜斜。有人劝说他不服,愣是背起往家走,结果淋淋拉拉洒一路,一筐只落了半筐。于是大家就给他取个绰号“拧犟筋”。
背草筐是力气活。当时我们年方十四五岁,体重刚刚八九十斤,而背的草筐却常常超过了自身的体重。我们背一气歇一气,一步一喘地艰难行走着,远看像座移动的小山,近看像只身负重甲的蜗牛。让爹娘见了惊喜又心疼,若叔叔大伯们见了,便会挑着拇指夸奖说:真个壮实好苗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待到县农场、运输公司开秤收购干青草,庄稼人又有了新盼头。今天打探何处草价贵,明天备车找牲口,踌躇满志地做着出售准备。再待干青草一出手,添粮油,置家具,日子立马显活泛。记得这年秋后,父亲赶着毛驴车走了四十多里路,将一千多斤干青草售给县运输公司的大车队,一笔收入了八十多元。回家的路上,父亲盘着双腿坐着前车板上,怀里抱着赶车的长鞭,嘴里吹着口哨,眯着眼睛盘算起这钱的用项:太好了、太好了,几年的辛苦钱再加上这一笔,明年春天的新房子就可动手盖了。此时,父亲的脸上流露出了少有的惬意与满足。
时过境迁,现在除草剂的使用虽让大田中的野草们无有了生存立足之地,而撂荒的沟渠旁、道路边的野草却生长的齐腰深或人头高,由于销售无门,无人问津,反成了人们生活和生产中的累赘。我却难改恋旧之情,每当看到路边旺盛的荒草,总会想起少年时割草的欢愉与艰辛,感念它在艰苦年代对人类的恩泽与赐予。同时又不由得生些怜悯与惋惜:扔得可惜了,可惜了。当年若能遇上如此茂盛的芳草该有多好哇。
作者:赵领月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