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金学长,我很想念你。


在我心中,你是名副其实的亦师亦友。不论是能力还是阅历,你都是我当之无愧的老师。作为通讯员,你为我改过稿子。作为后学者,听过你同班同学的授课。凭哪一点,喊一声老师你都当得起,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一言难尽的友谊。


恰恰是因为友谊的深厚,我从来没有叫过你张老师、张编辑,或者张主任,你也从来没有叫过我的职务,多少年来,我们一直相互以“你”称呼。叫你学长,这也是第一次。


1972年下半年,你调到《衡水报》当编辑,我在家乡的公社当报道员。那时,对你最深刻的印象是你幽默的谈吐和犀利的语言,犀利到尖刻的程度。幽默是智慧的表现,而你的幽默是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大智慧。不是那种偶尔说句笑话或者讲个段子的幽默,是一种举手投足、无处不在的幽默,是幽默过后留给人思索的幽默。1987年你撰写的新闻《钱向金动用“拉达”轧场火烧连营》获得“全国好新闻一等奖”,填补了衡水新闻发展史上一个空白。关于这篇新闻作品,已有诸多评论,你自己也认认真真谈过写作的动机和体会,我都赞成。我丝毫也不怀疑它严肃的主题和警示作用。但是,从看到文章的第一眼起,我就差点为你的幽默和尖刻笑出声来。新闻不同于文学,不强调形象思维,可我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脑子里总是出现非常清晰的画面,犹如一幅入木三分、形象生动的漫画作品。只有你才能写出这样的新闻。


当年,我的勤奋为我赢得了一点点知名度。到报社送稿子,第一次见到你,你即主动自我介绍,并表示已多次读过我的文章,希望今后多联系。我把这些都当成了初次见面的客气话,后来才知道你是认真的。因为从那一天起,你真的把我当成了朋友。在衡水,平生第一次被约上去熟人家吃饭,是你带我去的。人家只请了你,你又叫上了我。在衡水,第一次被人请到家里吃饭,是去你家。去之前我以为会有很多人,去后才知道,只有你、我和你的另外一位朋友。


那时候,中央一级只剩了“两报一刊”,省里只有一份《河北日报》,八开四版的《衡水报》每周还只出三期,所以,发表一篇文章是非常不容易的。我的许多文章,是得到你和报社老同志们的关照才得以发表的。你刚到报社不久,一部叫作《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火遍了中国,用当年的话说,举国上下为这部电影“哭得稀里哗啦”。报社想发表一篇观后感。你和冯锡恩同志把我从武邑喊来,给我弄了一张电影票,看了一场夜场电影。然后回到报社,就在你的办公桌上赶写了一篇观后感,第二天见报。一是水平所限,二是时间所限,充其量喊了几句口号、初中生作文的水平而已。大概因为电影引起的反响太过热烈,许多学校也都让学生写观后感,我那篇文章居然被一些学校当成了范文。大学毕业在衡水安家之后,某一天我拉着一辆排子车到地区蜂窝煤场去买煤,碰到一个熟人说了几句话。煤场负责监督装煤的小伙子听到了我们的聊天,非常热情地问我:你是武邑的郭华吗?我说是啊。他很兴奋:我们上中学的时候读过你写的看电影《卖花姑娘》的文章。


那一天,小伙子不仅多给了我两块煤,还帮我推了车。


其实,那种文章让谁写,谁都能写出来,只不过你们照顾我罢了。


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许多人都过得很艰难,而我脚下的道路尤其坎坷。生活困苦还不算什么,关键是主要社会关系有“严重问题”,入党不行,当兵不行,想上大学更是屡屡碰壁,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出路。许多领导和朋友替我着急,其中当然包括你。1974年你鼓励我别灰心,再争取一下,并叮嘱我再写篇“像回事的东西”发表一下。于是,我写了一篇小说,你很快编发了。当时我已经在《人民日报》刊登过文章,在省级报刊发表过多篇小说。但是,在衡水它们取代不了《衡水报》的影响。快要招生的时候,一位老同志介绍我去拜访地区相关部门的领导,当面表达一下诉求。见到这位领导后,没有等我自我介绍完毕,领导便笑着打断了我: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刚从《衡水报》上读了你的小说《杏花怒放》。


那一年,我上了大学,不仅是你当初读过的学校,而且是你读过的专业。报到之前,我去和你告别,你说:我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我想好了,今后我给你寄报纸。于是,大学三年你给我寄了三年《衡水报》!只不过一个编辑和一个业余通讯员的关系,你一期不差地给我寄了整整三年报纸。


曾经从泥泞中走过,才更加感恩每个拉过自己一把的人。想起那个年代,想起那一份纯真的感情,有一种眼含泪水的欣慰。


我最后一次见你是2016年吧?你骑着自行车看到了正在散步的我,朝我“喂”了一声。这一声“喂”既表示招呼,也表示称呼。我们站在路边谈了很久。我问起报社的老同志,你挨个告诉我谁还在,谁走了。我说:我对报社这些老同志是很有感情的,可惜谁走的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一声。你说:你放心吧,今后我记着这件事。


真是世事无常,你还一次也没有通知我谁又走了,你自己却走了。


这几年一些老朋友陆陆续续去了天堂。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回来向我们介绍过天堂里到底是什么情形,只能靠我们想象和猜测。自从你走后,我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凝望着深邃而又神秘的夜空,猜测天堂里有没有报纸。按道理说,不论天堂的生活如何美好,不论天堂的社会如何运转,只要人和人之间需要交流,各个群体之间需要交流,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间需要交流,就应该有媒体。假如天堂也有报纸,我估计你又当记者了。其一,在天堂里如你这般智慧和文采的人也不会太多,即使竞争上岗,你肯定也能脱颖而出;其二,写作已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早已乐此不疲,欲罢不能。继续写作可以让你在天堂的生命延续得更加精彩、更加充实、更加快乐。


盛金学长,在人间写了一辈子,在天堂继续写吧,至少写它两辈子。


作者:郭华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