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三件宝:“闺女外甥老母鸡。”没有姥姥不疼外甥的。我小时候爱住姥姥家,不仅是因为姥姥有好吃的,更主要的是还有表兄弟在一块玩儿。


我的表兄弟、表姐妹有七八个,大家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格外热闹。那时,我们不知道大人的辛酸,不知道养活这一大家子有多难!由于人多劳动力少,姥姥家的生活非常困难。一年365天几乎天天喝黏粥、吃掺着菜叶子的棒子面窝头、高粱饼子,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快吃光了,还要吃榆叶充饥。而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还是兴高采烈地蹦着,唱着,“稀饭汤,红薯油,腌老咸菜窝窝头”!


幸亏,我有一个能干的妗子。妗子那时也就50来岁,自幼出身贫家,来到姥姥门上也没有享过一天福。她高个子,大脚,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干起活儿来耕三耙六、扬场簸簸箕,样样拿得出手,不让须眉。她天生过日子一把好手,家里的吃穿都是精打细算,正如她常说的:“宁省囤尖,不省囤底。”


那时生产队种的蔬菜少,品种也单调,老百姓又舍不得花钱买菜,因此咸菜便成了须臾不可或缺的下饭物。每年秋后,家家至少都要腌一缸咸菜吃一整年。


妗子腌的咸菜特别好吃,我至今忘不了那味道。每年农历九月初九是老百姓约定俗成腌咸菜的日子,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妗子家有一个腌咸菜的大缸,约1米多高,直径70公分,半截埋在土里,旁边是一棵石榴树和一口同样大的水缸。与别家不同的是,妗子的咸菜缸从来没断过咸菜,因此缸里的盐水都成了“老汤”,腌出来的咸菜味道自然和别家不一样。在“红薯面子当细粮,鸡腚眼子当银行”的年代,老百姓谁也舍不得用酱油、陈醋、花椒、大料腌咸菜,只能是清水撒盐。她说,腌咸菜得用大盐,果然,她用的盐粒子都像指甲盖那么大。腌咸菜的时候,妗子先把陈年的咸菜捞出来盛在箅子里晾晒,再上锅蒸,晒干后便成了“老腌咸菜”,这种咸菜软软的,像柿饼子一样,非常适合老年人吃。接着,她把要腌的白萝卜洗干净,一个个像白生生的瓷娃娃,一排一排地码在缸里经年的盐水里,每码一层撒上一把盐。等把萝卜码到多半缸,再放进去一些白菜帮,直到与缸齐,倒满清水,然后盖上盖闷着,整个过程便完成了。大约过10来天,菜帮渐渐沁进咸味儿,便可以吃了。


妗子说,腌咸菜有窍门,要想咸菜好吃,必须要经常晒缸,等水面上漂起一层白醭,咸菜塌了样儿(音)才好吃。因此,咸菜缸经常是敞着口的,在烈日下暴晒。她还说,咸菜缸最怕雨淋,缸里一进雨水,咸菜汤就臭了。她每次下地之前,都要叮嘱我们,下雨时不要忘了盖咸菜缸。我们也养成了习惯,每当遇到阴天,不用大人嘱咐,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盖缸。


妗子的咸菜缸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停地“续”新菜。秋后刨了洋姜、地蒌(俗称小地瓜)、胡萝卜、蔓菁、辣菜疙瘩以及萝卜缨子等,就把这些东西往缸里续;春天切下来的白菜疙瘩舍不得扔,也泡进咸菜缸里;窖藏在地窨子里的红薯瓜儿容易得湿烂病,长苦疔,妗子就把它们腌成咸菜。等红薯咸透以后,上锅蒸熟,就像鸡蛋黄,又香又咸,就着窝头吃还能顶饭,真是一举两得。舅舅是个有名的庄稼把式,人又勤快,在沟沟崖崖上开了一些小菜荒,种上了各种瓜菜。到了夏天,陆续成熟了,于是那些吃不迭的黄瓜扭儿、老黄瓜头、豆角、小苦瓜、辣椒甚至西瓜皮都成了上好的腌菜材料。这时候,妗子的咸菜缸就是个万宝囊,凡是能吃的菜蔬瓜果都能在里边找到。咸菜缸里五颜六色,有的浮在上面,有沉在底层。各种瓜果混合在一起,加上陈年老汤,真是五味杂陈,腌出来的咸菜格外好吃、开胃。炎炎夏日,表哥们散工回来,又累又饿,等不及吃饭,一进门放下锄头去箅子里拿个饼子,从咸菜缸里捞两根胡萝卜,咯吱咯吱地大口嚼着,甭提那个惬意!玩饿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就着咸菜吃饼子。三四个人围在咸菜缸前,一边用木棍搅和着咸菜汤,让沉下去的咸菜泛上来,一边争论着什么好吃。有的说萝卜好吃,脆生;有的说白菜帮好吃,滋生;有的说洋姜好吃,味儿鲜;有的说地蒌好吃,消渴……年岁大、心眼多的表哥趁人不注意,就把自己爱吃的咸菜戳到下面掩藏起来,留着下次吃。有时候,姥姥也过来凑热闹,对妗子腌的咸菜评头论足,不时地尝一尝,指点着说这个腌过了,该捞出来晒“老腌咸菜”了,那个还没浸透,刚有点咸味儿,还絮叨说:“俺那时候用自家淋的盐腌咸菜,比这个还好吃,嘎嘣脆。”


而我最爱吃的是胡萝卜咸菜。


随着木棍一阵搅和,那一根根胡萝卜在咸菜汤里飘飘悠悠,似沉非沉,就像一条条红鱼翻上翻下,好看极了。难怪1960年生活困难时期县里的国营饭店把胡萝卜黏粥叫做“红鱼穿沙”!我咬一口干粮,嚼一口胡萝卜咸菜,吃得津津有味。有时还到外边向邻家小伙伴们谝:“这是俺妗子腌的咸菜,可好吃了,你尝尝!”胡萝卜无论是炒菜还是腌咸菜,都是餐桌上的当家菜。过去人们吃凉面(俗称“凉汤”),喜欢捞几根胡萝卜咸菜切成碎末儿,越嚼越香,十分提味儿提神儿。拌面用的菜肴没有什么都可以,但不可没有胡萝卜。如果家里没有也要去邻居家借几根,仿佛没有胡萝卜咸菜就吃不出凉汤的味儿来。家里来了客人,没有菜,就切几根胡萝卜,权当酒肴,是常有的事。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在我看来,老百姓真有点“食可无肉,不可无胡萝卜”了。那时,家家户户一日三餐都离不开咸菜,有的把咸菜切成条儿,有的切成块儿,有的干脆囫囵着吃,即便是午饭,饭桌上也总有一盘咸菜。真的,咸菜比起那些清汤寡水、少油缺盐的熬白菜、煮萝卜来要好吃得多!


每次离开姥姥家,我总忘不了向妗子要点咸菜。妗子总是笑着说:“要别的稀罕物妗子没有,要吃咸菜,管够!”姥姥也嘱咐着:“有空再来,想着来吃你妗子腌的咸菜!”至今,我忘不了妗子的笑容,忘不了妗子那口咸菜缸的滋味!


作者:宫瑞华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