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与“幻”以及宝玉与钗黛的关系


妙玉最终都只给钗黛每人一种茶具,却给宝玉两种茶具一一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和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原因就在于宝玉有两个一一甄、贾宝玉。


甄、贾宝玉实为同一人,但两者在以梦幻形式呈现的、“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却承担各自不同的隐喻重任。那么,甄、贾宝玉在独特的红楼文本中分别承担了怎样的重任?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厘清梦幻文本中“真”与“幻”的问题。虽然前八十回呈现的是“为真宝玉传影”(脂批)的贾宝玉,而甄宝玉似有若无,只出现在其他梦中人的传说里,仅有一次勉强可算是登场的只有第五十六回出现在贾宝玉的梦境里,似乎贾宝玉才是真实存在的,而甄宝玉只是贾宝玉的梦之幻影。


其实,文本以梦幻形式呈现,“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贾宝玉只是“以幻作真”的梦之幻影,而甄宝玉,即“真宝玉”(第二回脂批)也,才是真实的存在的,只是文本“以真为幻”,因而看起来仿佛他只是出现在贾宝玉梦境中的幻影。


贾宝玉在梦幻文本中,似乎主要是两个非同一般的青春女性发生感情纠葛,但梦幻文本“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贾宝玉和“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的黛钗其实是一体,该回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一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一细节就是大有深意的暗示。


因此,钗黛与原型是脂砚斋的史湘云和同样有原型的麝月等不同,并非作者身边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在《枉凝眉》中,贾宝玉在故事的终局感怀钗黛,“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都只是梦之幻影。


因此,正如钗黛“名虽二个,人却一身”一样,实为同一人的甄、贾宝玉,也是难分你我,自然,妙玉给宝玉的两个茶具与甄、贾宝玉都有关。


二、两种茶具的丰富意涵


梦幻文本开始于“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开篇即云地陷东南,地陷了,天塌也就不远了。梦幻文本是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宏篇巨制,作者所谓“失落无考”的末世其实就是正统式微而非正统基本上掌权的黑暗时代。


妙玉先给宝玉的是自己日用的绿玉斗,宝玉笑说,与钗黛相比,这是大俗器,妙玉回应道,只怕他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大俗器来。连堂堂的天下望族一一贾家都未必找得出绿玉斗,绿玉斗的不俗可想而知。


宝玉是大观园“诸艳之冠”(脂批),而大观园在文本中是正统之象征,在暗藏正统与非正统之争、“多作心传神会之文”的文本中,这一细节,其实是意在暗示宝玉大有深意,即不能言说的正统之意涵。


后妙玉给宝玉的茶具是海量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在不属于自己的非正统之末世,“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如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脂批指出:“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第十二回代儒惩戒贾瑞,脂批指出:“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既自愧而成。”,等等。“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需要“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这样兜兜转转,历尽波澜,才能到达彼岸的“太虚幻境”之境界。


因此,他需要“父兄教育、师友规训”。在假托“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女性扮演了类似于父兄师友的、极为关键的角色,正如德国大文豪歌德的《浮士德》结尾语“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宝玉需要宝钗、麝月、史湘云这些“行止见识”不凡的女性的规谏;他还需要在家族的内斗和盛衰兴亡中,学会成长,适度关注仕途经济,也要像第四十七回宝钗劝薛姨妈不要阻止薛蟠出远门那样,出去经历正事,历练历练,即文本所谓的历经风月波澜。只有这样,宝玉才能从容应对繁华落尽之后“处处风波处处愁”的非正统之末世,并尽力创造“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新局。


钗黛虽然只是梦之幻影,但位列十二正钗之首的她们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却都是极为重要的隐喻载体。第二十一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因此,该回妙玉给宝玉用的两种茶具一一绿玉斗和海量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一定与钗黛的寓意有关。


在梦幻文本中,作为重要的隐喻载体,“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脂批关于“冷香丸”之寓意)的钗,是贾宝玉或者说是作者世俗生活智慧集大成者之隐喻,可简称为世俗生活之“金”;黛神奇的前世今生暗喻比托于“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脂批)、文本的正统之象征废太子胤礽的“九十春光”(脂批),于末世下凡的今生是正统政治残梦之隐喻,可简称为家国政治之“玉”。


绿玉斗含有“玉”,除了宝玉之外,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林黛玉,而且,与海量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相比,形体小了很多,也可与不能随遇而安、安居乐业、一生沉浸在泪海中而不能自拔的黛相对;海量的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则可与宝钗包容广大、安分从时、“风雨阴晴任变迁”相对应。


因此,虽然两种茶具与甄、贾宝玉都有关,但甄宝玉更多“大(台皿)”的世俗生活之意涵,而贾宝玉则更多“绿玉斗”的家国政治之意涵。


梦幻文本主要呈现的是贾家大观园,大观园如梦似幻,大观园里的主要代表宝黛钗等似乎养尊处优,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但他们其实是生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动荡不安的时代。


政治决定了时代的走向,别具意涵的钗黛是一体的,意味着时代和俗世生活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一一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要吃喝拉撒睡,即所谓“不能免俗耳”。除此之外,人作为社会性动物,穿梭于滚滚红尘中,总是生活在各自的时代里,时代对每个人都有深刻的影响,任何人想要脱离时代,就如同要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球一样荒谬可笑。


因此,虽然钗黛一体,但黛玉在通部书中的份量要高于宝钗,第一回脂批也指出:“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将宝钗排除在“全部之主”之外。


家国政治便是时代,所有人都是在时代的舞台上演各自不同的悲喜人生,家国政治决定了世俗生活,当黛玉泪尽夭亡,化为乌有,即意味着正统完败、非正统完胜的时代到来,宝钗与贾宝玉的俗世生活注定是“处处风波处处愁”,她纵有隐喻完美俗世生活的“金玉良姻”,也只能是“雨打梨花深闭门”的一场空。同样,甄宝玉(相当于作者)和史湘云(相当于脂砚斋)的婚姻也是历尽磨难。妙玉先给宝玉绿玉斗,作者如此安排,深意或许就在于此。


三、作者的“菩萨之心”


那么,历尽这一切磨难的宝玉能够从容地应对不属于自己的末世,其中又隐藏着怎样的人生智慧?


“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作“薛看的甄玉”最终将达到宝钗象征物所隐喻的境界,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作“林看的贾玉”则将达到其象征物一一“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的“通灵宝玉”之境界,类似于文本中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


二宝所隐喻的境界是相通的,呈现在“贾雨村言”之风月宝鉴正面就是两人的象征物一一“通灵宝玉”和“冷香丸”上所镌刻的字是“一对儿”,两人的婚姻最后悲剧一场,但文本依然称之为“金玉良姻”。


宝钗作为隐喻的载体,其实就是作者的自我写照和人生体验的智慧结晶。宝钗几乎从一出生便拥有了完美的处世大智慧,在末世活出了“太虚幻境”在人间的真模样。但是,就像历尽磨难的作者一样,这一境界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因为人作为情感丰富的动物,谁又没有“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的先天“热毒”?


首先,她要服用药引子——来自癞僧的“冷香丸”,“冷香丸”是薛宝钗的象征物,写“冷香丸”,其实就是暗写薛宝钗。“冷香丸”的药方极为繁琐,条件极为苛刻,但薛宝钗竟很快配全,薛宝钗说:“只难得`可巧'二字”,“可巧”这两字暗示想拥有“冷香丸”,须要机缘,服用之人须具有慧根,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薛宝钗“幸而先天壮”就是她的慧根,因此,脂砚斋对薛宝钗“幸而先天壮”所作的批语是“浑厚故也。假是颦、凤辈,不知又如何治之?”


而且,即使有慧根,即使服用“冷香丸”,要抑制这股先天“热毒”,除了长辈的教诲外,还须后天的努力,如第四十二回,宝钗向黛玉提及小时候怕看正经书,偷背着看杂书,后在大人的训诫下,自己只拣那些正经书看看也罢了,不再看那些杂书,怕移了性情。


因此,同样具有先天“热毒”的宝钗,演绎了如何达到这一完美境界的过程,即第八回回末总批所称,宝钗是“后天造就之金”。


可以说,天造地设的却生不逢时的“一对儿”贾宝玉和薛宝钗就是“具菩萨之心”的作者耗尽心血奉献给这个苍茫红尘的、永恒的智慧宝典。


4、茶具的提供者一一妙玉


妙玉自己日常用的是绿玉斗,她用绿玉斗斟茶给贾宝玉,宝玉笑说绿玉斗是俗器,妙玉回应“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这一细节暗示“梦政密”黛玉和“梦全密”贾宝玉不俗,大有深意,即不能明说的正统之政治意涵,因此,作为茶具的拥有者,妙玉身上同样暗藏政治意涵。


第六十三回,邢岫烟对宝玉说,妙玉“因不合时宜, 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文本中的末世即正统式微、非正统气焰嚣张之时代,妙玉为“权势不容”就是为非正统所不容,而她投到“这里”就是“避秦之乱”、正统之象征大观园。她自称“槛外之人”,似乎是自蹈于铁槛之外,但她又不能完全忘情于俗世,所以她又自称是与世中扰扰之人相对的畸零之人,她就是末世里在政治打压之下、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挣扎之隐喻。


当大观园成为昨日幻梦,诸芳要么夭亡,要么流散,根据第七十六回妙玉所作的所谓既不失“闺阁面目”又与“题目有涉”的中秋联诗中“钟鸣栊翠庵”句,隐喻非正统的贾环、邢夫人、贾赦等完全掌控荣国府,并未马上盯上她。但第四十一回她悄拉钗黛去品茶,并用自己日用的绿玉斗斟茶给贾宝玉、第五十回贾宝玉去栊翠庵乞得红梅,妙玉后来还给诸芳每人一枝红梅、第六十三回送贺帖遥叩贾宝玉芳辰,她一定会在此时不计个人安危,出手相救,最终“美玉陷淖泥”,被非正统的时代吞没,“王孙公子”贾宝玉再怎么感怀,也只能“叹无缘”。


她的出路或许就是与她有半师之谊的邢岫烟,邢岫烟如野鹤闲云一般,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邢岫烟坚守在非正统掌权的红尘中,淡然面对一切,“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第五十回邢岫烟咏红梅花诗),颇有宝钗之风。因此,她日常所用的茶具更应该是“(分瓜)瓟斝”和海量的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皿),而不是“绿玉斗”。


似乎只有宝玉、黛玉、宝钗和妙玉四人共赴这场“茶品栊翠庵”的梦之会,但天才用了梦幻之笔,宝玉有两个一一甄、贾宝玉,因此实际上有五个梦中人出席了这场梦中盛会。


天才梦幻之笔,犹如孙行者的金箍棒,可以很小,记述闺阁中的“一饮一食”,也可以无限大,在“一饮一食”中,描摹百态人生、万种人生况味,甚至舞动政治的、历史的风云,正如另一个对他顶礼膜拜的天才脂砚斋所云,作者“笔大如椽”、“笔笔不空”。


编辑:李耀荣

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
原标题:妙玉请宝玉喝茶,先后用了两种茶具,有什么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