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口乃镇江古称。镇江至今仍保留有京口区。京口之名,翻译过来,即京师码头。“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从南京到镇江,城际列车每半小时一趟,区间只需二十分钟。既便是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这里对京城的重要性亦不言而喻。其与瓜洲共处长江和运河的十字交叉线上,军事锁钥,经济通衢,实乃国家命脉的闸口。清光绪年间,瓜洲作为文学地标中另一处最为著名的古渡,已在洪流冲击之下坍塌无存,仅剩京口独峙江岸,如今依旧在唐诗宋词的流风余韵中顾盼自雄。
京口之行,有人意在金山,在法海、许仙、白娘子。不晓得世间多少人与我有相同的疑问:为什么中国古代传说里,总喜欢让善良聪慧的女子爱上一个不谙情事的男人(诸如牛郎、董永、梁山伯,许仙更是一个遇事畏葸、摇摆不定、身不担当的男人)?是因为这样的男子尤为憨态可掬?还是为了衬托女子的金坚玉洁?或许从古至今,在爱情里总有一方付出更多,依照惯例,痴情的角色分配给女性更有利于大众接受与传播吧。有人则意在登临北固楼,栏杆拍遍,一抒当年辛稼轩“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之浩叹。还有人意在焦山《瘗鹤铭》,想去实地探求中国书法史上意义非凡的“大字之王”的未解之谜。而我,则是为了见证两场发生在王朝末端、不载于历史的路过。
此去镇江,我取道德州,经济南,过聊城,直奔徐州而行。这一段路程高铁一直是沿着古老的大运河在走。
道光十九年四月,“因故罚俸”的龚自珍挽舟南下,此时节也正行走在大运河上。因故罚俸之“故”,即是因为他太狂傲,不为时代见容。其实从道光七年开始,他已经戒诗整整十二年了。一名才华盖世的思想家和诗人,在何等令人窒息的世态里,才可以仅仅为了主人的面子好看,而选择对自己近乎残酷的“自宫”。即便如此,在冠盖如云的京城里厮混了二十年,他才做到正六品的礼部司官,相当于为王府管家的“包衣大”。冷署闲曹,形影相吊,薄俸不足以持家,只能靠典当心爱的藏书艰难度日。“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思想和才华在这里最为廉价,正直的品格只会加重生命的负荷。他已经四十七岁,来到知天命之年的门槛前,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狂傲只是别人弃用你的借口!你狂傲他们说你狂傲,你收敛他们依旧嫌弃你不能谄媚。在这个满目荒芜没有生气的时代,你想敝帚自珍、洁身自好也是万万不能的。于是,那就走吧。别了,帝京之城!别了,少年的幻梦!青年的抱负!中年的雄心!
透过苍茫夜色,我隔窗远眺古水悠悠的大运河,仿佛在河面上看到一盏微弱但倔强的灯火。在渔灯光不盈尺的照耀里,已经弃绝官场不再戒诗的诗人又一次诗情勃发,胸中块垒排闼而出,指点江山,抨击时弊,忧时济世,面对国脉之艰,民生之苦,一次次泪洒青衫。“不论盐铁不筹河,独倚东南涕泪多。”“我亦曾靡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彼年岁次己亥,这一首首涂抹在账簿纸上丢进竹簏的诗作,后来收编为他著名的《己亥杂诗》。在饥民与纤夫的身影中,他日夜牵念的还有一位老朋友林则徐。三个月前林受命钦差大臣前去南方禁烟。出京之时,他曾呈上一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情辞慷慨地提出禁止鸦片贸易和杜绝白银漏巵的十项建议。信中除了对林寄托家国厚望,还倾诉了惺惺相惜的挚友深情,表达了自己会相随南下、共商大计的设想。不料林在给他的回信中委婉劝道,“弟非敢阻止旌旆之南,而事势有难言者”。万方多难,国势衰微,老友此去,身陷政治旋涡,其险恶也是可以想见的。在大运河的桨声灯影中,他盼望并想象着与朋友南天相聚的美好时刻。
且慢,那一场为中华民族带来微茫转机的小聚,也将是他们的诀别,谁能忍心一笔写尽?让我们暂行去到金山寺,先来等待崇祯二年的另一场路过。“那管风涛千万里,妙莲两朵是金焦。”金焦二山皆为江中小岛,因为长江改道,南岸水位锐减,北岸冲击力剧增,几乎在瓜洲沉陷同时,金山与江岸渐渐连为一体。如今游金山寺,不必舍舟登岸,走过长长的山门,而是由一侧园门进去径直到达天王殿前。这样的游园路线看似只是少走了几步无关紧要的冤枉路,实则游客们因为没有时间收拢杂念,故而少有几分虔敬之心。金山寺始建于东晋,为中国佛教禅宗四大名寺之一。寺院依山而建,山寺错落,融为一体。穿过天王殿,昂首直见大雄宝殿。我猜想,此处应该就是张岱所记金山夜戏的发生地了。
那年中秋后的第二天,山阴人张岱取道镇江前往兖州,日暮时分泊船在北固山下的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采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张岱由明入清,遁迹山林,凄凉晚景中回首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写下了一篇篇惊为天人的小品文字。明清文人小品让我们懂得文字的价值,在其真、其善、其美,而非全在政治主旨、宏大叙事和道义承载。
“不信玉门成畏途,欲倾珠海洗边愁。临歧极目仍南望,蜃气连云正结楼。”任何一家王朝到了末期,总要生出几位试图力挽狂澜、偏又时运不济的志士英豪。这既是个人悲剧,更是王朝崩陷的象征。大明如此,大清也逃不过这个宿命。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出于求和需要,禁烟成功的林则徐从东南沿海发配新疆伊犁,孤身一人踏上了万里谪戍的征程。这一次路过京口,他决定泊船登岸。因为在这大生死、大抉择的紧要关头,他必定会见两位挚友,怀有无比重要的事情托付。龚自珍自丹阳乘舟,魏源从扬州渡江,在京口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里,三人促膝而坐,执手晤谈。“风清尘不到,潮带海声来。”此次聚会三人做出一项重大决策:由林则徐提供资料,由魏源执笔,编写一本介绍世界的百科全书。林转眼行期已至,聚散匆匆,江边挥别,自此青衫飘零,孤蓬万里。仅仅三个月后,才华横溢的龚自珍客死丹阳,其压卷之作恰是两首怀念故人的《咏史》诗。六个月后,五十卷本《海国图志》完成最后修订,不久即刊刻问世。受此影响,晚清启开了洋务运动的萌芽,日本进入了明治维新时代,东方世界此消彼长的新格局已悄然指向甲午之战。
绕大雄宝殿后门出来,在熙攘杂沓的游人脚下,在初春和煦的阳光里,藏经楼前忽见一只紧倚栏杆安卧而眠的花猫。它似睡非睡,眼睛半闭半睁,一副享受当下、无关世事的神仙表情。宝殿后墙上写有五个醒目大字:度一切苦厄。金山下来,我沿江岸向北固山、焦山去。与这两次镶嵌在历史缝隙中的路过一样,此生我亦路过京口矣。
作者:贾九峰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