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邑县——冀中南地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却是英雄辈出。令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称之为“张疯子”的抗日英雄张庆丰(1911.9—1942.10)就出生在这里。
悬赏
悬赏金已从一百块现大洋涨到一千块现大洋,还没逮住“张疯子”,整个嘴巴几乎被绵羊胡包围的鬼子队长川野家彦对着镜子凶狠地比划着刺刀,看上去再抓不到“张疯子”,他就剖腹。
其实,“张疯子”的两个堂弟都是汉奸,一个被八路干掉了,剩下这个叫张庆荪,人称张孙儿,坏是够坏,蠢也真蠢,他出了三回主意,回回保证能活捉张庆丰,结果连那个一区区长的汗毛都没见着。
“你的,是不是他是你堂弟,暗中保护?”
“报告太君,借俺一万个胆子,俺也不敢呀,实在是这个共匪太狡猾了。再说俺和他有深仇大恨,当时俺哥就关在他们一区,他一句话准能放人,俺跪下求他呀,可他愣叫人把俺哥杀了。更何况还有……悬赏。”
“听说你们的爷爷最喜欢他,从老秀才下手怎么样?”
“那也是个疯子!老东西从年轻就不过日子,院里架起长明灯给全村照亮,最大的牲口喂饱饮足拴到大街上,随便人使唤。这么怪的一个老疯货,太君您觉得他会怕咱吗?”
“从他妻子下手呢?”
“那个小脚娘们儿别看不识字,早被赤化啦。”
“他四个孩子呢?兄弟姐妹呢?”
“他大闺女看着像八路,他小兄弟板上钉钉是八路,都神龙不见首尾的。哎,他二兄弟张庆棉是个软蛋。”
“好,软蛋好,皇军就喜欢软蛋。这个张疯子!半道上埋地雷截我大日本的粮食,大白天穿个短裤,光着膀子,装成给据点送西瓜的,那群贪吃的废物还真上当,结果西瓜里全是手榴弹,不但把据点炸了,还救走了该死的八路马新尧。这不前两天,他又一个人大半夜闯进我炮楼活捉了我们的魏全胜,锄奸锄奸,光经他手,锄掉我多少得力干将啦?孙儿君,小心你跟你哥一个下场!这破教书的,简直疯魔,神出鬼没!胆大包天!假如中国人都这样,我大日本帝国何日实现大东亚共荣!”
“是是。俺这就找软蛋套话去。”
最终,张庆丰被捕。
张孙儿按主子吩咐到监狱劝降。
“跟着日本人多好,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投降,杀哥之仇俺也不报了,咱一块儿孝敬太君,得了赏钱俺分给你点儿,咱是一个爷爷的孙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张……”
“呸——”
“好,那就等着上大刑吧,老虎凳、辣椒水、竹签子、烙铁、水鞭……都他妈给你过一遍,叫你张嘴闭嘴骂俺兄弟俩汉奸,等这些大刑伺候完喽,哼,没准你还变成铁杆汉奸呢。”
“滚——”
张庆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半点投降的意思没有。川野非常着急,姓张的群众基础好,在八路队伍里德高望重,中国人还不下血本救他呀,放虎归山,倒不如毙了他,虽然是个人才……
行刑现场有位叫田福长的少年不久后在部队写下这样一段话:“张庆丰,我的恩师,是高喊着革命口号走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他就义时年仅31岁。在英雄倒下的地方,很多乡亲流下了热泪,攥起了拳头。从此我扛起了枪。”不幸的是,据《武邑县志》记载,少年于第二年也牺牲了。
处决了张庆丰,张孙儿很高兴,找川野领赏。
“那就合一合成本。”这个中国通小鬼子冷笑道。
“成本?”
“第一次,你说他藏在地道里,结果我损兵二十多个;第二次,你说他给老娘洗脚呢,结果我弹药库被炸啦;第三次,你说他正帮穷鬼收秋,结果我丢了一辆坦克、八条枪、两匹马。”
“太君,这些您不能算到俺头上呀,咱都被张庆丰算计啦。”
“八格——”
“太君,俺错了,俺不领现大洋了。”全国解放后,张孙儿出卖张庆丰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吓坏了,人已瘦成冬天的枣枝。即使这样,县政府将他关进牢狱两年,他都没招供。张庆棉能证明这事,可他不顾亲哥之死,反而去讨好户大人多的张孙儿一家,还怪嫂子不够大度。
张庆丰的妻子找到放出来的张孙儿说:“拍拍胸脯,睡得着觉吗?人干了脏心烂肺的事,会遭报应的,俺跟你这狗汉奸没完!”
张孙儿理亏,怕再入狱,主动找人说合,以东挪西借为烈士立碑告一段落,但他不同意在碑底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敢!目的就是让他永世跪在烈士脚下赎罪!不说悔过自新呢,还仗着户大人多,不叫人给庆丰写碑文,幸好任县长亲自撰写了碑文。说是为哥报仇才害死庆丰的,俺看就是为了赏钱,不就一千块现大洋吗,连祖宗都不要了,无耻!”
中间人传过话来,张孙儿慌了神,“俺没……这可冤枉……”
张孙儿说着说着,目露凶色。忽然,他将自己扒个精光,跑到大街上嚎叫起来:“太君——!是俺设计逮住的张庆丰,快给俺一千块现大洋!”疯了的张孙儿大年初一天没亮,蹬腿死了。害得他的子孙暗骂晦气。
抗属
1944年春末的一天,区政府到后豆屯村收捐,贾淑芬正在过道里纳鞋底。
“你知道她是谁吗?”村长问收捐人。
“谁呀?”
“一区区长张庆丰的家属。”
“张庆丰?就是那个将日本鬼子吓破胆的‘张疯子’?”
“对啊。张庆丰本是个大大咧咧的教员,薪金不低,祖上有财,光地分到七十多亩,他媳妇叫贾淑芬,也出自大户人家,自然少不了陪嫁。两人生了四个孩子,如果不是小鬼子侵略咱中国,他们的小日子美着呢。当然,如果张庆丰不去打仗,说不定到现在还是体面的教员,贾淑芬也就不是可怜的寡妇了。”
“哎呀……”
“你知道吗,小同志,贾淑芬可不是一般的抗属,张庆丰1938年入的党,贾淑芬1940年入的党,是全村第一个女党员。张区长走后,贾淑芬马上送十五岁的大女儿到抗日学校,成为全村第一个抗日的女孩子。”
“真了不起。”
“为了支援抗日,贾淑芬卖地,卖首饰,房也卖了……好几年就挤在邻家两间小下房里,区里实在看不下去,才帮着村里给这娘儿几个盖了三间土房。”
“这些年她一直在捐,但凡有点钱,她就买布、麻绳、针线啥的,组织妇女们给八路军做鞋,买米面油,给八路军烙饼蒸馒头。”
这时候三个人已变成十来个人,乡亲们彼此看动静的多,捐肯定要捐,可这穷日子捐多少?捐多了自家挨饿,捐少了又难看。
这时候贾淑芬背着口袋颤悠着小脚晃了过来。
“同志,一人不是捐二斤粮吗?俺家连上庆丰是六口人,俺捐二十斤小麦。”
“嫂子这可使不得。张区长牺牲了,区里免收您家的税。”
“这抗日捐,俺烈属更要拿,俺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让前方将士饿肚子。”
小伙子眼圈一红,“不能收您的呀,嫂子。”
“叫俺一声嫂子,就拿上粮食给你哥报仇去!”
那一年,区里的收捐榜上,后豆屯村排名第一,超出应捐粮数两倍还要多。
榜样
2012年,85周岁的张秀芳突发其想,非让女儿张文芹带她去阜城县码头镇码头村小学故地重游。不就是在那儿执教三年吗,早已物是人非,去看谁呢?好在张文芹的三哥还有当年在那里读书时几个同学的联系方式,不至于此行太过尴尬。
一进村口,一位头发花白六十多岁老男人三步两步迎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哑声叫道,“母师!”
母师?张文芹一行人愣在原地。
“知道俺是谁吗?”老男人盯着张秀芳问。
张秀芳摇了摇头。
“您都忘了,母师?俺干嘛叫您母师呢?俺从小没娘,家里穷得吃不上饭,在党校受气,您不但拿出工资供俺念书,还帮俺缝书包,还到课堂上号召同学帮俺,不许他们笑话俺捉弄俺。您先是母亲,后才是老师呀,所以俺打小就叫您母师啦,想起来了吗?”
张秀芳还是摇头。
“是啊,母师,您这样对待学生的时候多了,哪记得过来呀,你可是俺们这些小孩都非常崇拜的榜样。您想不起俺来没事,俺忘不了您就行,来,学生背您!”
张秀芳急忙说,“那可不行。”
张文芹和她哥也不同意。
老男人不管不顾,背起张秀芳就走,还没到校门口,人已是气喘吁吁,热汗淋淋。
“——孙树昌。”
“母师呀,您终于想起俺来了。”老男人说着泪满了眼。
“老师调走以后你学习怎么样了?”
“老师走后……不上了,当了一辈子农民。现在生活还算不错,两个儿子都有文化,一个开工厂,一个在市里上班,说起来还是得读书呀。只可惜……”
那天竟靠口口相传来了十几个学生,这个说,张老师,到我开的宾馆去住几天吧。那个说,张老师,跟我到杭州玩些日子吧,我在那儿混事。
张文芹决定重新认识自己的母亲。她忍不住一脸崇拜地看着母亲。
“别这么看我,我也是受了你姥爷姥娘的影响。”
张秀芳身边围满学生及家人,眼前却是一幕幕过往画面。
1938年,当了十年教员的父亲张庆丰忽然弃笔投戎,到武邑县战地总动员委员会参加了抗日工作。
11岁的她好奇地问父亲,“您不喜欢当教员吗?”
“喜欢呀。特别喜欢。”
“那为什么不当了?”
“等把小日本打跑了,爸爸接着当,要是爸爸没机会了,妮儿也可以当嘛。”
“我愿意当老师,爸爸。”
1942年,传来父亲牺牲的消息。那是怎样痛彻心扉的场景呀!向来支持父亲抗日的母亲毅然将15岁的张秀芳送进县抗日学校。
两年后,县长任文府(和父亲曾是战友)到学校找她。
“国民党打到邯郸啦,现在情况危急,得有准备啊,孩子。”
“我不怕,只要有共产党,就有靠山。我还想上前线呢。”
“叔叔跟你开玩笑咧。”任文府真担心这孩子上前线,一家人有一个烈士就够了,更何况张庆丰的兄弟也是烈士。
“除了上前线,还想干什么呀?”
“当老师,像父亲那样。”
“好样的,咱就当老师。”
四年后,张秀芳果然在衡水邓庄村当了一名小学老师,此后37年都当老师。张庆丰四个孩子,三个当老师的。
“老师是哪年调到阜城教学的呀?”
孙树昌憨厚一笑,“这可不记得了,只记得母师那时候个子不高,浓眉大眼,好漂亮哟!”
“哈哈,老啦。”
“母师,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您家里当时也很穷的,看您穿着补丁衣裳就知道,怎么还舍得为俺们花钱?”
“那是老师受了家父张庆丰的影响。我记得当年没少给你们讲他和他战友们的抗日故事。其实,他曾是一名多么出色的教员啊,只可惜为抗日年纪轻轻就牺牲了,再没机会走上讲台。小鬼子称他“张疯子”,可他对学生出奇得好。我在教学过程中,一遇到问题就想,假如是父亲,会怎么做?”
孙树昌一个劲儿点头,眼泪咽了又咽。
“我母亲贾淑芬对我影响也挺大。平时谁家有困难,她一定会帮的。曾经为了支援抗日,她把陪嫁的首饰全都卖了,还卖了我们祖上的房子和50多亩良田。父亲一死,她立刻送我进抗日学校。她的善良和大义始终感染着我,一遇上你这样的苦孩子,我就对自个儿说,能眼看着他人有难处不管吗?假如是母亲,会怎么做?”
孙树昌大哭,“母师呀,你们一家人为咱们这个国家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在座的所有人都泪流满面。
2021年5月9日上午,94岁的张秀芳正坐在书房读报,门铃响起,门孔视频中除了那张熟悉的面庞,还有不少人。
母师——开门!学生们看您来啦!
作者:魏东侠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