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珍藏的孙犁旧照。


家里珍藏着一张孙犁先生的照片,每当我看到它,就回忆起了先生的一些往事。


1977年的一天上午,我独自一人在院内玩耍,从大门外进来一老一少两位客人。年长的清瘦高大,精神矍铄,他弯下腰,和蔼地问道:“孩子,你的父母去哪儿了?”我好奇地打量着来人,他身穿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不像村里的农民。我告诉他我的父母去(生产)队里出工了。他直起身,点一点头,又抬头打量了院落几眼,便带着女孩离开了。中午,父亲回家告诉我,来的客人叫孙犁,是一位作家,他的老家就在孙遥城村。我的祖母与他是表姐弟,按照辈分,我应叫他表舅姥爷。虽然我的祖父、祖母已经故去多年,可是先生还惦念着我们,在回乡之际带着小女儿来到店子头村,先后到我家和叔父家里小坐,这让我的父亲着实感动。此后,先生时常在年节寄来一张明信片,我的父亲也写信向他老人家问候。


过了两年,生产队派我的叔父带几个人去天津卖西瓜,叔父顺便去看望了先生。午饭后,先生饶有兴致地带着我的叔父参观了他的书房。室内陈列着7个书柜,1米宽,半人多高,里面装满了书籍。先生指着书柜说,以前他曾有13个这样的书柜,文革时损失了6柜书。说此话时,他的语气中不乏惋惜之情。


叔父临回前,先生让他给我们捎来了一些钱、衣服、书籍和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几株翠竹,先生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倒背着手站立在竹子旁边。他的脸庞依然清瘦,目光犀利而坚毅。在经历了文革的坎坷后,先生仍然神采奕奕,多像身旁的翠竹啊,饱经风霜却不失本色。


自从叔父从天津回来,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先生的作品——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它以故乡为背景,描写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群众进行的伟大的民族革命战争,子午镇、五龙堂,这些旧村名跃入我的眼帘,吸引着我去追寻家乡那段峥嵘的抗日岁月。阅读着这本书,我仿佛看到了先生埋头写作的身影,他把自己对家乡的挚爱融于笔端,写下一段段情深意切的文字。此后,我特别留意他的作品,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他对故乡深深的眷恋。


或许故乡给予了先生太深的记忆,以至于他在诸多文章中,屡次提到故乡的人、故乡的景、故乡的事。一次,我在广播中收听到了先生写的《桑蚕之事》,文中回忆了他儿时喂蚕的事情。这篇散文,文风依然那么清新,有如河面上吹来一股雨后的风,风中还飘逸着童年伙伴间纯真的友谊。它使人不禁回到自己的孩提时代,回忆起那些童话般的往事——后来先生出版了自己的文集,收录了一组乡间旧闻,这些散文主要写了孙遥城村的村民,描写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悲欢离合,文中塑造了一组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为我们绘制出了一个时代的乡村画卷,这里面折射着他对乡亲们怜悯、爱惜的复杂的内心情感。


“梦中每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这两句诗最能体现先生的心声。他在《老家》一文中这样深情地写道:“人对故乡,感情是难以割断的,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先生时刻思念着故乡,越到晚年,乡思越浓。文革后,他数次回归故里,他曾在家乡的小路边捡拾干柴,也曾在杆子林里采过蘑菇。家乡的变化让他欣慰,同乡的话语让他感怀。在这里,他能感受到家乡母亲般的温暖和亲切。他最后一次回归是在2002年,那时,他已是89岁高龄的老人了,他又站在了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小村庄的炊烟勾起他早年的回忆,滹沱河吹来的风带给他太多的感慨,他之所以回到故乡,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再看一眼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因为这里有他熟悉的乡亲,有他熟识的伙伴,有他萦怀的风景,有他儿时的欢乐。他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入家乡的泥土中,无论走到哪里,这片土地才是他魂牵梦绕的归宿啊!


先生是从安平县走出去的作家,这片土地上至今保留着他的一些手迹。1945年抗战胜利后,安平县人民为了纪念县大队长王东沧烈士,在大子文村西面为他修建了陵墓。作为同学和战友,先生为烈士碑题写了“王东沧烈士之墓”七个大字。在陵墓两侧,竖立着两块石碑,上面分别镌刻着“英风永续”,“豪气常存”,表达了先生对烈士的敬仰之情。在安平镇一角,长眠着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英烈们,陵园的牌坊上,有先生手书的“安平县烈士陵园”的题额。先生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战士,这几个字饱含了他对昔日战友深切的缅怀之情。


先生生前关心着家乡的教育事业,上世纪八十年代,依次为安平中学和大子文乡中学题写了校名。1987年,孙遥城村复建村小学,先生出资一千元捐给学校,同时还把五间老屋捐献出来。村干部提议把这所小学命名为孙犁小学,却被先生婉拒了。先生淡泊名利,只是尽心极力地为家乡做一些奉献。


先生开创了荷花淀派,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对于他的文学成就,我不敢妄加评论,但是从他的作品中,从一些平凡往事上,读懂了他内在的人格。先生平易近人的做事风格,平等待人的心胸,终生心念故土的情怀,时时刻刻感化着我。如今,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十几年了,我还常常回忆起和先生那唯一的一次会面,对先生的思念日益强烈,我多么想去到他的墓前凭吊,献上一束芬芳的鲜花,奉上一抔家乡的泥土啊!


作者:刘骅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