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总是起得最早。冬天,手冻得裂着血红的口子,忙出忙进,叫我喝山药粥。晾在灶台边的风箱上的,香香甜甜的粥,喝得全身暖洋洋地。娘在家,就不用我抱柴火,她说,我怕虫子。我家附近的婶子姐妹都爱和她说心里话。


我自认为娘是最好的娘,却因为一件衣服,我觉得她偏心。事情是这样的——


大年初一,夜的帷幕被炸响在夜空的爆竹掀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似滚雷,似爆豆。灶火噼里啪啦地响亮在灶膛里。勺推饺子,饺子滚在锅里的声音,肉饺子飘出的香味儿,兴奋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穿着白色塑料底儿的天蓝色条绒鞋,有点紧,但挺秀气;蓝色的裤子;最得意我那件孔雀绿色上衣:圆角的翻领,亮晶晶的双排扣,六片的剪裁,做出卡腰儿,兜有圆润的角,挂着兜盖儿:挺刮、精致!爹从县城供销社买来的!昨晚放到枕边,新衣服清凉的味道,让我的梦变得五彩缤纷。


拜年的人络绎不绝,笑语喧哗,我跟在母亲身边,时不时被善意地夸奖。有夸衣服的,有夸漂亮的,有夸衣服衬着脸更白的,我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


大年初三,娘收拾齐整,领着我们弟兄三个回姥姥家拜年。穿过一个村儿,就望见冬阳照耀下的姥姥的村儿了。飞进院子,表兄妹们叽叽喳喳凑一起。姥姥、姨们、妗子,笑语盈盈,妗子端出大年初一留给姑奶奶们的饺子……


表妹撅着嘴不高兴。大家问起来,妗子说:“嫌买的衣服不好。”“怎么不好啦?”“什么样儿的?”表妹嚷道:“难看死了,俺不穿!”娘说:“你姐这件好吗?你俩换换!”一件粉红色上衣拿出来,松松垮垮、软塌塌的,缝制也蹩脚,缀着与之不相称的大绿扣子:怪不得表妹不喜欢呢!我心里隐隐不快,无辜地望着娘。


娘不理会,说:“穿上试试!”一向被冠以听话的我,默默地脱下心爱的孔雀绿,穿上绿扣子,袖子短一寸多,我心想:“这下不用换了吧?”大家眼巴巴地望着我,娘说:“换了吧。”我乖乖地“嗯”了一声,放下了心爱的孔雀绿。走亲戚的兴奋没有了,只想回家。


舅看我穿着粉红衣,小臂露着小半截的棉袄,去村里小卖部买来袖套,转身又匆匆原路返回,原来是手表丢了,大家忐忑了好一会儿。所幸被善良的邻居拾到归还了。我心里的不安,才放下来。


穿着并不喜欢的绿扣子回家,我噘着嘴不高兴,娘说:“俺们穿啥也好看。实在不喜欢,先穿着,等卖了炮仗,给你买待见的!”唉!怎么可能?一年一度的新衣是孩子的盼望,大人们都没这待遇。娘春秋冬的一件衣服穿了好几年了,热天的衣服,中午洗了下午穿,我怎么可能再提要求?


一路上沉默了许多。总是辛勤劳动却从不为自己花钱的爹见了惋惜地说:“换了这么一件儿啊?”“我也不喜欢。”我堵在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穿着并不喜欢的绿扣子,怀念着我的孔雀绿,那个春天并不明媚。以后的新衣一件又一件,也没那么爱惜,也没那么深刻。也许当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新衣被换,而是娘留给我的新认知:娘有时候并不是最疼我。


很长时间,我都觉得娘偏心。细想,可不是嘛!娘一直是偏心的:冬天她的宝贝——枣儿、花生,藏在柜子里,只在表弟来了才抓出来分;起了争执,总要安抚别家的孩子;碰上刁蛮的,她总说以和为贵,压制按捺不住火气的爹——这次,我自认为是娘手心里的宝,娘却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了。


一大家子吃饺子,娘忙活半天,却说自己喜欢吃面条。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吃顿肉饺子,何苦吃面条?看到饺子吃光了,我才想明白:娘哪是不喜欢吃饺子啊。娘总是难为自己,帮助别人。在家里,我是别人,她无私地爱我;在外面,我和她都是自己人,要成全别人。


我的一辈子没戴过手表的爹,我含辛茹苦没享过一天福的娘啊,若有来生,还做您的女儿,努力成长,为父亲分担,为母亲宽心,勤加侍奉,再不负爹娘养育之恩。


作者:白晓艳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