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农村,城里有亲戚是非常阔气的事。


农闲了,买张汽车票,到城里的亲戚家走一遭,感受一下大城市的繁华。逛逛公园看看猴,看看电视或到剧院看场电影。回时,给孩子带一些希罕玩艺儿,比如奶糖、大麻花,或者口琴、布娃娃、小手枪之类。有时拾回几件旧衣裳,便更觉满足。那衣裳款式自然是乡下人从未见过的,有背带的裤子、系绳的红裤衩、蓝条条背心、或白色的运动鞋……都是“表哥表姐不穿了的”,新奇而实用。


那时,常常听到村里的大喇叭招呼:“某某某,拿戳来!”


戳,手章的俗称。这是城里的亲戚捎钱来了。于是,带上手戳到大队,在投递员指定的表格上盖个红印,取回邮单,第二天便可到县城邮政局支钱。


村上人给这些户叫“外援户”。庄稼人过日子,城里有人支援。按现在的话说:幸福满满的。


哪个城市饶阳人最多?天津。


缘由自然很多(如当兵转业的、上学留城的等等)。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了当年滹沱河至天津卫这条水路。那川流不息的河水,载着木船,带着乡愁,把谋求生计的人们送到天津的杨柳青。经商、学徒、耍手艺,他们从杨柳青登岸,进津闯卫,寻找活路。很多人在那里不但站稳了脚跟,而且发了迹。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因此,饶阳人天津的亲戚最多。仅我的左邻右舍,就有十几家和天津有关联。


农村的孩子没见过世面,看到邻居来了亲戚,听到人家说话的侉音儿总感到新鲜。隔着墙头看个没完。


前邻标兄的大姨在天津。姨父是个很有成就的买卖人。公私合营以后,就职于天津一家很有名气的国营公司。他高个儿,微胖,长方脸,福贵相,很有派头。总感觉他像中央的某位前领导人。姨家的表弟叫小钢,常常春节回来看姥姥。


小钢,一听这名字就和农村人不一样,蛮有工业气息。尤其名字前面加一个“小”字,很洋气。农村人起名就不同,如黑蛋、狗剩、大牛二牛、大囤二囤、大揪二揪等等,总围着庄稼地转。当然,也不都这样,但大体如此。


名字是人的记号,有时跟所处的环境、个人长相、大人意愿等有关系,或兼时间性、时代性和地方特色。不多赘言。


我和标兄是发小,整天形影不离。表弟来了,很快就和我们融到一起。小钢比我小一岁,人很好,性格活泼,善于交际。对村上总有一种新奇感,对任何事物都感兴趣。


年根底下,我们曾一起到县城赶集买鞭炮。小钢说:“天津市的鞭炮不如农村的响,也不如农村的花样多”。


他说:“每逢过年,都是在土产门市部买一些‘机器鞭’、小礼花之类”。所以,一说赶集买炮,他兴趣盎然。


没有自行车,我们就步行。路过滹沱河时,冰凌足有一尺多厚。我们在冰上逗留、打滚、玩耍。我和标兄“打出溜滑”,是站直身子,横着滑。他却是背着手,猫着腰,向前滑。由于脚力不够(没有冰鞋),总也滑不成。我们笑他笨。他笑着说:“这才是滑冰的正确姿势,你们是‘老坦儿’,不懂”。


开始,不知道“老坦儿”是什么意思,后来听大人说,这是天津人笑话农村人土气的惯常话。


我们刚走到东关大堤,就听到炮仗市的鞭炮声。于是,加快了脚步。


炮仗市在县城(旧县城)的新华书店以东至东城门。街道两侧分别是县文化馆、银行、机关家属院,最东头是东城门小学和东北街原住居民,与东关村接壤。


站在东城门的老堤向西一望,卖炮的、买炮的、看热闹的,满街筒子人;空中烟雾缭绕,纸花像凌空飞舞的蝴蝶满世界都是;鞭炮声、叫卖声、吵闹声震得人耳膜生疼;我们挤在人群里,互相听不到说话,只能靠打手势、使眼色交流;那些卖家站在高台上或马车上,高挑着长鞭比划着、吹捧着。最显赫的当数苌刘庄的“刘旦炮”。卖家名字叫刘旦,“刘旦炮”是他自命的产品标牌。他的鞭是白色的、个大,完全用书纸卷筒,炸得开、叫得响、纸花碎。在当时是“名牌产品”。


只见他站在自己搭建的高台上,举一根两丈高的松木杆子,杆上挑着一挂长长的鞭炮,逶迤垂到地面,高声地炫耀着,吸引着人群的眼球。


台下有人高喊:“——拉一挂,听听响!”


于是,他的伙计吹吹手里的香火,左手托起鞭头,右手点焾。顿时,鞭炮在空中炸开,纸屑飞舞,硝烟弥漫。人群一片赞叹。


其他卖家不甘示弱,也相继燃起各自的“顶手”货。


整个炮仗市哔哔剥剥,响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小钢看傻了眼,他哪见过这样的阵势,面对这场面,他异常兴奋。在炮摊前,见什么都想买。光鞭就买了好几种(闪光的、冒黄烟的、单头的、双头的),又买了礼花弹、泥窝窝、蝴蝶鞭。最后,在街口又买了一捆大气火,就是绑着长秫秸、拉着长音儿钻天的那种。


我和标兄每人只买了两挂300头“刘旦炮”小鞭。当时我就想,城市这些“吃商品粮的”真是有钱。


这段买鞭炮的经历,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从此,开始羨慕“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小钢脾气随和热情。同我们一起放鞭炮,捉迷藏,有时还拿出糖果给我们吃,相处很开心。


但有些来串亲的城里人就不行,包括有的大人,非常臭气。看农村人的眼神,就像《朝阳沟》中栓宝的丈母娘,没个正眼皮。


有一个从某市来的亲戚,高挑的身材,卷发,穿着裙子、皮鞋,在街上一走,款步提裙,咔哒咔哒响。满满的优越感。不爱搭理人。偶与人说话总习惯将手翘在鼻嘴之间欲作扇风状。我们叫她“大洋马”。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她。


农村人热情、朴实,念老理儿。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千丝万缕,甚或骨肉相连。无论谁家来了亲戚,都看作是大伙儿的亲戚。左邻右舍,托着敬着,高看一眼。即便说错了话,办错了事,街上人也会谅解,绝不计较。这是滹沱河边的乡俗。


有一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好多城里的孩子回老家上学。学校各个班级都有插班生。天津、北京、保定、石家庄、济南、兰州、乌鲁木齐等都有孩子回来。他(她)们是“青一色”的“洋学生”。说话南腔北调,穿戴也不一样。在当时学校,是一道风景。


我班就有好几个外地来的插班生。从北京来的那个女生大白脸,大眼睛,文静,漂亮,和我同桌。记得她给过我一块像皮,带香味儿的。我总喜欢拿出来闻一闻。


从保定来的是个男生。他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英雄,38军,和《奇袭白虎团》中的严伟才是战友。或许承袭了父亲敢打敢拼的精神,有一股倔劲儿,爱打闹,弹弓子射得非常准。


从济南回来的虽是男生,长得像个姑娘,又白又俊,性格温顺,爱唱歌。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


后来,如同他(她)们“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就像刮了一阵风。不知是否“带走了家乡的一片云彩?”


其实,老家就是我们的“窝”,无论走出的子孙在外如何,或成或败,或荣或辱,或功或过,河边这片黄土疙瘩一概收留!


感觉自改革开放之后,一些人才陆陆续续的和老家接上头。


——家乡的土,家乡的水,对根的依恋,毕竟难以割舍。


“城里人”,“乡下人”。人们这么称呼着。似乎两者之间隔着一道鸿沟。


两者究竟有多大差距?


有人到乡下来,也有人到城里去。那时,人们习惯给夫妻双方一头在城里,另一头在农村的人叫“一头沉”。这部分人,到后来,基本都跟随城里的丈夫、城里的父亲或母亲进了城。他们似乎纠结了多年,总在等待一个机会。


中国是人情社会,人们往往追求那个“梦圆的时刻”。只是有的人无论走多远,虽身处繁华却忘不了“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有的如泥牛入海。更多的,却是“我深深地爱着你,却又不得不离开你”……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甚至到八十年代,人们削尖了脑袋往城市钻,托关系、找门路,争取吃个“商品粮”。我有两个同学不惜放弃学业,到城里亲戚家看孩子,通过亲戚把户口转出农村。


一些农村的姑娘找婆家,眼睛只瞄着“商品粮”,无论年龄,无论身体,无论其它。


也确实不一样。从农村到城里,待上个三年两载,肉皮也细发了,穿戴也洋气了。人们说“城里的水养人”。“命好,摊上了好亲戚”。


社会有时就像变戏法。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太多的变故。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城里有了“下岗”这个词。再后来,有人托关系、找门路把“商品粮”变回农村户口;人们发现有的城里亲戚在农村一住就是好多天,无所事事;有的放下身价,帮助“表哥表姐”摘梨、种菜、倒秧;有的开始在农村找事干;有的城里亲戚买房回村里借钱……


农村有了气场。农民穿衣打扮焕然一新,有吃不尽的仙桃鲜果甜葡萄;他们买了摩托、买了车;拆了祖传的老宅,盖上了新房。先是水刷石着面,后是贴瓷砖,小洋楼、小别墅,雕梁画栋,让城里亲戚叹为观止;现在,农民们又开始向城市“进军”,他们不但在城镇买了楼,有的甚至旅居海边、山城;而农村新民居的开发建设,又吸引了不少城里亲戚归乡的冲动。


城市和乡村逐步融合,政府规划中有了“城乡一体化”这个词。


去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家多年未归的亲戚回村,乘着电梯进入新农居的小洋楼。隔窗望到滹沱河那一湾清流,看到河边的桃花绿柳,闻到田园的瓜果飘香,感慨万分。笑着向身边的妻子说:“咱搬回来住吧!”


妻子动情了:“真是的。现在,农村有亲戚是多么阔气的事啊!”


作者:刘善民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