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们兄弟三家九口人在日照莒县路边烧烤店,喝到酩酊。席间,我张牙舞爪地跟二妯娌、三妯娌说:“找个好丈夫容易,找个好婆婆,难!”她俩也趁着酒兴,对我连竖大拇指:“大嫂说得对!说得对!”“十里八村,找不到这么个好婆婆!”


养育三个儿子,对于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是一件很骇人的事。为了能多挣些钱养家,公爹趁农闲到集市上卖猪肉。寒冬腊月,婆母也要凌晨三点起床,抱柴禾烧火,用松香熏肉。然后装筐,由公爹用加重自行车驮到高古庄集上去卖熟食。公爹走了,鸡开始打鸣报晓了,婆母的院子里也热闹起来。婆母从鸡窝走到牛棚,从猪圈走到羊圈,给这些能够补贴家用的动物们喂食,一刻不得闲。赶上猪牛羊要产崽,婆母常常是夜不能寐。公婆从不偷懒,从不享受,省吃俭用,因为他们有一个极为现实的目标:三个儿子,都得娶上媳妇。


二弟结婚,我们结婚,三弟结婚,婆母的长征终于胜利了,可以想象,在三弟结婚时,婆母的心情该有多么舒畅!


婆母在穿衣上从不计较,她的原则是:能穿就行。我母亲曾经把一件蓝格子外套送给婆母,婆母很喜欢。春节,婆母把这件衣服穿上,一过大年初二,她又把衣服洗好叠放起来。我们妯娌仨的秋衣毛衣,她能穿的,都要过去穿。妯娌们给她买新衣,她会把这衣服穿上好多日子,并严正声明:“今后可别花这个钱了!给孩子们攒着吧!我老了,有穿的就行!”


我和爱人刚相识时,婆母对我姑姑说:“我这仨孩子从没让我生过气。”当时,我们都以为这是她在替自家人说好话。后来才知,确实是真的。她没生过气,一是孩子们懂事,二是,她脾气太好了。


结婚第一年到公婆家过春节,因为个头矮,我穿着高跟鞋,鞋跟常常钉进地面的青砖缝里。第二天,婆母拿出一双千层底翁鞋来:“穿这个吧,又暖和又舒服。”我知道婆母是喜欢我的,不在意我的身高,我也就乐得接受了那粗笨却温暖的翁鞋。回老家,婆母都会去园里摘新鲜蔬菜、刨新葱,经常是从院里的井中提上水来,把菜洗干净。说:“你们没时间,城里的水又贵,洗了就省事了。”冬天还要去挖开坚硬的冻土,从地窖里掏出水润的萝卜、蔓菁,让我们带回来。


结婚前,我是不会蒸馒头的。婆母说,不会可不行,自己蒸馒头比买的不但便宜而且好吃。婆母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手把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我,无论我多笨,她也不嫌不烦。我刚结婚时,还要教我纳鞋底缝鞋帮,我说在城里上班没有穿家做鞋的才得以幸免。虽然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婆母教我这、教我那,守着婆母,就守着了岁月的安稳。


大儿子出生后,婆母来帮忙带孩子。那时三弟还在上学,婆母一来,家里只剩下公爹和三弟了。过星期天,婆母才能回老家一次。回来说:“他们呀,做一次白粥吃三顿。”我心里过意不去,但没有别的办法。后来,婆母的母亲安姥姥来给我带孩子,公爹和三弟才过上了正常生活。对于给我带孩子,婆母从无怨言,总是说:“没事儿,怎么也得看孩子,庄稼荒了没人笑话,要是孩子没人看,可说不过去!”


婆母带孩子,绝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她尽心尽责,把满腔的爱都给了孩子。儿子小时候,每次半路喂了饼干或馒头,孩子就会欢跑着各屋子去玩。婆母说:“吃了干的要让孩子喝水。”我说:“看他玩儿得欢,一会儿再喝吧!”这时婆母就会嗔怪道:“一会儿?一会儿你就忘了!”婆母真是能洞悉我的一切,我只能扮下鬼脸儿,把孩子哄来喝水。婆母常说:“用心管孩子,才能保证孩子不生病,不生病,小孩子一蹿就起来了。”


老大出生于五月,在医院里,我盖着一床毛巾被,由于产后身体不适,很烦躁,拽着毛巾被左拉右扯。婆母不知给我拉了多少次,盖上我裸露的胳膊,温和地劝我说:“月子里可不能见风,落下病将来会受罪的。”生老二时,我都进产房了,婆母还从衣兜里掏出两个鸡蛋塞给我:“能吃就吃掉,一会儿生时有劲儿!”


出院后回到家,婆母一天给我做五顿饭,看到我吃得多,她可高兴了。婆母本不是一个爱做饭的人,但为了我,她努力地变换花样来满足我的胃口。有一天我和婆母、大儿子看旧相册,大儿七岁,竟然指着相册给我同学叫“姥姥”,把我们笑得前仰后合——这一笑不要紧,我小便失禁了!那是冬天啊,婆母把我的厚绒裤拿去洗,我说:“等一会儿我娘来了再洗吧。”月子里,婆母给我洗血污、尿污、汗污。她不等着我的母亲来,说我母亲农活儿忙;她不把活儿留给我爱人,说他工作忙;她更不允许我去洗,月子里就是养,干什么活!


生了小儿子后,单位搬到了城东,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到家后总是热汗沾衣。每次,都是婆母帮我晾上白开水,要我喝完,还要让我歇一会儿。说:“你刚回来,奶热,马上喂奶孩子会上火的,快歇歇。”又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来毛巾让我擦洗。


婆母晚上和七岁的大儿子住一屋。有一天,婆母喜笑颜开又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猜昨晚飒儿跟我说什么了?”我当然猜不出,催她快讲。“他问我,他小时候都是谁照看他的。我说,好多人呢,你老姥姥,我,你姥姥、姥爷,你姑姥姥……我问他问这个干什么,他说我看谁照看我了,今后挣钱了,我得请一桌儿。”我也笑了,婆母说:“这家伙,真比吃了他的请心里还痛快呢!比吃了蜜还甜哪!七岁的小孩儿!”


后来小儿子断了奶,婆母就把孩子带回老家去。每顿饭,都是提前给小儿子舀出来,婆母说:“小米粥熬好了,掀开锅后不搅锅,把最稠的舀一小碗出来,守着孩子吃完。这样等全家一起吃饭时,孩子吃多吃少也就随意了。”虽说“随意”,婆母还是有规矩的,婆母说:“靠墙坐好,我在他旁边堵着,吃完整顿饭,才可以动地方。”因为婆母管得好,孩子们从来不会在吃饭过程中瞎跑乱走。


婆母小学二年级没上完,却是一位有远见的人。她大儿子面临初中毕业时,媒婆们纷纷找上门,介绍的都是村里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婆母当然知道经济条件好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也想及早地摆脱受苦受累的穷日子,但是她跟人家说:“孩子还在上学,怎么也要等毕业考完后再说呀。”其实婆母心里清楚,她的儿子学习好着呢,不见得跳不出这庄稼地去。


我从前在单位管本科的工资,因为添了小儿子,就把工作交出去。后来婆母在外面听说“裁人”之类的话,回来跟我说:“你赶紧去上班,孩子交给我,你放心,我能带好。你得去管工资,多管点事儿,到时人家才不会裁你。”我平时也发表些小文章,得一些小稿费,婆母说:“别嫌少,别人还写不出来呢!你好好写吧,多写,孩子交给我。”后来,因为我踏实肯干,经常被借调到其他单位,婆母说:“看!写好了就有人用,你可别偷懒,好好给人家写,有什么活儿给我拿来,你写你的!”


凡是交待给婆母的事,没有一次被忘记。我想,那是因为她把我们的事都稳稳地放在心上,从不因为事小而忽略。“娘,你给我记着啊。”只要说这么一句,这件事总能被及时提醒。以至于我说:“娘是没赶上好年代,不然,清华大学也有您的位子!”


孩子们长大后,婆母很少来我家住,偶尔住一两晚,见到我早上给爱人准备温开水,就对我大加赞赏:“对,就是要惦记着他们点,他们是在外挣钱养家的,他们好了,咱们都好。”她说的“他们”是指她的三个儿子,这样的话,想必婆母也对其她妯娌说过,她希望我们妯娌仨好好对待她的仨儿子,这样才有好日子。这朴素的道理是婆母总结的亲身体会。千真万确。


婆母三岁丧父,二年级没上完,就因为家里缺劳力辍学了,“我个子高,力气也大,去村里井上挑水,一般人追不上我。”我见过婆母年轻时的照片,可以想象出一幅画面:白皮肤大眼睛的婆母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花布衣,扁担在她肩上摇摆、晃荡,十来岁的婆母一走一颤。大铁桶的水清凌凌的,婆母的眼睛和笑意也清凌凌的……婆母现在七十一岁了,依然面容白净,弯眉笑眼,慈祥温柔。


婆母一心一意辅助公爹操持家务,把一个五口之家打理得有条不紊、生机勃勃。公爹脾气不好,有时会跟婆母瞪眼,婆母并不介意,反而私下对我说:“你爹这个人哪,对我可好了。你们买来的熏鸡,他都把鸡腿让给我吃。”公婆二人从年轻到年老,一直围着孩子们转,一家十四口,融洽和睦。


只要我们回家团聚,就会上演“妯娌仨喜战俏婆母”的大戏:吃完饭,碗筷洗净归位,方桌摆上,垫子铺好,麻将牌哗啦啦倒出来,四员女将归座,有说有笑,输赢无谓。串门的来了,总是羡慕道:“你看人家领着三房儿媳妇儿,这个美!”


每逢春节,我们十四口人都会在公婆的大院子里,拍一张全家福,老两口坐在中间,四周儿孙成群,婆母就笑成了一朵花。


我们妯娌仨也都笑成了花儿。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