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地道的农民,越过山山水水,到南方的小城看我。他一见到我屋里两千多册藏书,既意外又欢喜——
“哈,果然是我的伢子,这点爱好跟我一样!”他浓重的乡音就像地里饱满结实的庄稼。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南方一座小城教书。那年,我调动工作,需要把书运回北方家里。刚好父亲来看我,便坚持要帮我整理。于是,在汗水和风尘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时候,父亲开始动手帮我整理书。
南方初夏的夜晚,风柔柔地吹着,细碎的虫鸣与满天闪闪烁烁的星光应和着,静谧而美好。
日光灯下,父亲和我一起行动起来。好几次,我偷偷看父亲。他年近古稀,头发都半白了,额头凝刻着岁月的风霜。眼眸清亮,配合着粗黑的眉毛。他的一双手非常干瘦,手掌生着厚厚的老茧,手背上条条青筋凸起。这双手干了大半生农活,养活了一家人,并供我和弟弟读书到大学毕业。
父亲的人生是与苦难相伴的。他生于1951年,4岁时候,我奶奶生病过世。没几年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中央大学毕业、教书多年的爷爷在饥荒中撒手人寰,那年父亲只有9岁。父亲因此成了孤儿,在互助组干农活。特别渴望上学。经过跟大队支书苦苦哀求,上了一年半的学,读了完整的三年级和四年级的一个学期,尽管没有基础,凭着一股钻劲儿,很快脱颖而出,常考班上第一。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爱看书。家里很穷,但收藏有几百本书,《三国演义》《说岳全传》《嘎达梅林》《东周列国志》等,至今还保留了一些。长大以后,每次带我和弟弟去赶集,他总要领着我们去书店转转,看上半天,临走再买上几本书带回家。后来,我和弟弟都喜欢看书,无疑继承了父亲的这一“基因”。
我买书、收藏是从大学毕业后开始的。五六年时间,两千五百余册。那些书,似乎是我的默默无语的兄弟,我并不都记得它们中的每一个是何时走进我的房间,又在何时与我悄悄对视。只知道许多夜晚,我打开它们中的一本,邂逅了丰厚的思想和有趣的灵魂。
一本书有时会勾连出很多记忆,让人回想起那山那水,那些事、那些人。父亲和我一边整理书,二三十本一扎,用塑料绳捆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是故乡的陈年往事,有时候是我在外工作的生活历程,累了就坐下来歇会儿,喝水,闲话。
我的书装了十二个大纸箱,外面一律用包装带打好。父亲走的那天,我叫了一辆大面包车,送他到汽车站,再和他一起把书搬上开往故乡的车。我能想象,在北方夜晚,他把一捆捆书解开,细数它们的名字,并回想起那座南方小城,那些美丽的夜晚。
许多年后终于懂得,我的藏书早已成为我的另一个“父亲”,而父亲,才是我的藏书中最为厚重的一本。这本书时时让我警醒:即便在污泥浊水中挣扎,也要记得抬头仰望星空!
作者:徐明旭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