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臭儿是其小名,大号周子威。30多岁,农民。确切地说,是新式农民。我与他父亲是发小、战友、拜把子兄弟。我在文章《拜把子》中有一首藏头诗,其中有句“喜与布衣共始终”,“喜”便指其父。正所谓父一辈,子一辈,故平时来往较多,习惯了喊他的小名。


他住在县城,与我同一个小区,是前后楼。拂晓,他家窗户一亮灯,就有一束光照在我家的楼台上。银壁剪影,梦萦橘黄,让人联想到秋日的彩云,联想到金灿灿的玉米,联想到满地的庄稼……老伴说:“臭儿又要回村了。”


晚上,他家窗口又亮灯,老伴说:“臭儿他们回来了。”


有时,夜很深了,窗口还没亮灯,老伴自言自语:“臭儿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滹沱河畔有句老话:“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反映农民的一种生存状态。臭儿是城里人,也是农村人。城乡之间,两头忙活着。


早晨是他们最忙碌的时刻。习惯的养成,使他不再凭借闹钟及手机铃声的提醒,到点就醒。他在村中心经营着一家超市,在县城进货,所以每天要早早地赶到市场和批发街选购商品。一双儿女在县城读书,也需要早起做饭,再送孩子到学校,时间安排得紧锣密鼓。


今天是县城“三八大集”,他早早起床,打开手机,盘算着该釆购的商品。妻子照常忙着做饭。无论多忙,早餐马虎不得。牛奶、鸡蛋、点心或者提前蒸出的花卷、肉包子等等,是一家人的常饭,有些“土洋结合”。


饭后,几乎是小跑着下楼。妻子骑电动车送孩子们上学,臭儿开车到市场及批发街上货。


上货是一门艺术。要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釆购到乡亲们最需要的东西,并在保证质量和实用价值的前题下,给自己留出一定的赢利空间。


首先,肚里“有货”。他的手机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大家的急缺用需。张家蔬菜大棚被风刮了,需要塑料膜;刘家的儿子要结婚,需要灯笼、红纸、各种调料;正值秋收蔬果旺季,人们忙得顾不上做饭,于是,馒头、烧鸡、猪肘子、油炸的鱼虾以及啤酒、饮料等卖得最快……


第二,眼能识货。老臭儿有一副好眼力,从市场东头走到西头,凭眼一瞧,就能对商货摒虚购实,辨伪取真。做买卖凭良心,何况下家都是老乡亲。他把货车停在路边,一样一样地选,然后,分门别类,小心地装到面包车里,将需要注明的商品都贴上小纸条,以免弄错。


第三,嘴可议货,即精于讨价还价。跻身商贾之间,脑子永远装着一副铁算盘。交易中,靠一张嘴谈斤论价,游刃有余。到了批发街,他可是老客户,人气也旺。下车一遛达,乱打招呼。在这些固定的商铺进货,都是墨守成规。


货上全了,他开车返回小区接妻子。此时,她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抽空回家刷锅、洗碗、收拾完房间,而后,在楼下等候。


回村的路上,是一天最轻松、惬意的时刻。十几分钟的乡间小路,阳光音乐、小桥流水、两侧的秋景,让小两口爽透了身心。此刻的主题是憧憬。没有语言,伴着歌声,他们将梦想和未来藏在心底。


他的超市在街北。一间大房子,货架上满满当当。里屋是生活区。超市的西侧是一个空场,空场北面用彩钢搭建着一个棚子,是他经营的梨站。东南角的高杆子上飘扬着国旗。臭儿还兼着经纪人,常常帮着乡亲们卖梨。


老臭儿卸完货,掏出手机,找到“村民微信群”,冲着机屏喊了一阵子,把新进的货物广播了出去。一系列的动作,既熟练又现代化,让人想起当年村里的广播喇叭,想起生产队吊在树上的大铁钟。


父亲说:“你娘去棚里剪葡萄,你赶紧去找她吧。”


“嗯”,臭儿一边答应着,一边发动车。


超市由妻子和父亲打理,其实并不轻松。他们既要应付买货的乡亲,还要和面、调馅、蒸包子。他家的大包子谈不上多讲究,可是薄皮大馅,特实惠,卖得很好。每天蒸那么几笼屉,去晚了吃不上。主顾除了街上的乡亲和瓜果商贩,还有来本村打零工的外村人。一到中午,超市门前热热闹闹,有一点“小繁荣”。


臭儿他们娘俩在棚里同样忙得不可开交。7个大棚,分别种有葡萄、甜瓜、西红柿、茄子、豆角等,另有200棵梨树。过去种地靠力气,现在靠头脑、靠科学。臭儿从传统农业的模子里走出来,尝到了农业商品化的甜头。是现代版的庄稼把式。人虽然在庄稼地,眼睛却瞄着市场。从选择品种到育苗、施肥、用药、釆摘,釆用现代化的管理方式。肥料药物都在网上选购;瓜果销售也在网上谈,自从有了微信,谈生意更加便利;对待棚里的青苗嫩叶,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检查室内湿度,测量温度,百般呵护。生产讲高效,产品讲高质,产供销自然顺畅。


眼下,正是蓝宝石葡萄下架的月份,那晶莹剔透的蓝色宝石,一串串儿,果体饱满,肉厚,天然无核,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今天,有4辆保鲜车等着收购。这些商贩昨天晚上就赶到了葡萄基地,把葡萄筐分发到各家各户。人在车上过夜,等候果农们的釆摘,唯恐来晚了拿不到手。


摘葡萄就像送女儿出嫁。他把水灵灵的葡萄从母体剪下来,轻轻一掂,然后,用精美的包装纸裹好,放到筐里,过秤,装车。抚摸着自己的劳动果实,饱含深情。他干活利落,也有耐心,从棚里搬出一箱又一箱。虽然浑身是汗,却是满脸的笑容,这是丰收的喜悦。


剪第二棚葡萄的时候,已是过午,两个亲戚过来帮忙。亲戚家的葡萄品种是红宝石,过些天才能成熟。他们一边干,一边交流着葡萄的行情和其它信息。臭儿的小姨说:“卖这么多钱,晚上请我们吃什么?”臭儿说:“烤羊腿,然后到歌厅卡拉OK。”说着笑着,还讨论了秋后组团旅游的事……


装满4辆车已是下午两点多,大家围拢过来,葡萄商纷纷用支付宝挨个结了账,约好了下次的釆摘时间,买卖双方说笑逗趣,握手告别。


老臭儿的手机响了,他掏出一看,没接,急忙开车回家。按约定的时间,收梨的老板已经在家等候了。


进街口,远远地就望见超市门口停着的一辆黑色越野车,他一踩油门将小面包顶在越野车前面。梨老板早等急了,猛然跳下车,骂骂咧咧讲着粗话,埋怨臭儿不守时。二人相互骂着进了屋。显然是老熟人了。臭儿洗了手,抓起三个大包子(左手两个,右手一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先喂脑袋。”


梨老板也是在超市吃的包子。


臭儿的媳妇忙拿过茶壶和铁观音,给他们沏茶。


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臭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在群里招呼卖梨的乡亲。昨天已经把梨箱分下去,人们按要求都装好了箱,单等梨老板过来收。工夫不长,拖拉机、三马子都上来了,老板的货车也赶了过来。臭儿开始过秤、数箱,梨老板抽查验货,雇人装车。到掌灯时分,才装满了车。


村里的梨大都是黄冠品种,是在原来的鸭梨树上嫁接出来的。前些年,传统的鸭梨不好卖,被黄冠取代。黄冠皮色好,香软,独占市场十几年。但近两年,由于南方水果流入,本地的老旧品种面临挑战,也自然影响了冷库的生意。人们交了梨,立刻拿不到钱,梨又不易存放,容易烂,所以都急于出手。老臭儿挣一点交易费,也帮乡亲们把梨耍把出去,况且他自己也有梨。


晚饭是他母亲的手艺。烙白饼,炒鸡蛋——用香油炒,白饼抹酱裹素菜(小葱、生菜、油麦菜),柴锅乱炖(柴鸡、排骨、黑蘑菇、粉条)、铁锅熬粥(新玉米糁)。母亲不忘给老臭儿弄一盘芝麻酱,热饼抹白酱是他的最爱。这是从小惯出来的“毛病”,当年,他姥爷开香油坊。


答应小姨的烤羊腿并非虚情假意。堤北的吕汉村就有煎烤涮,这两年村里人没少去。只是今天太忙,还要回县城接孩子。


回城,车开得很快。此时早已放学,两个孩子都在托管,吃完饭,做作业等候。两年多来都是如此,习以为常。


他在县城买这套房,不但是为了追求新生活,也是为了孩子们上学。他的楼房档次不低,180多平方米,跃层,全款。按他自己的话说,“欺了祖”。


他爷爷是好庄稼把式,善耕作,最善“拿耧”。耩出的庄稼一条直线,种粒均匀,劳累终生。父亲是退伍军人,回村后,赶上生产责任制,种了两年大棚菜,卖了几年香油。才盖上了五间北屋。臭儿靠多种经营,发个小财。从农村搬到县城,的确是个飞跃。差别之大,缘于观念,感恩时代……


车到托管处,接上儿女,回家上楼,已是晚上九点。他开始检查孩子作业。每天,这不但是孩子的功课,也是他的“必修课”。体会深刻——没文化,地都种不好。


这就是老臭儿的一天。累并快乐着。


老伴提醒我:“你别总是臭儿、臭儿的,臭儿也是体面人了,叫‘子威’。”我连忙说:“是,是。”


作者:刘善民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