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第一辆车


印象中,父亲买回的第一辆车是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二八的,黑色,很威武,很英气,很俊朗,跟那时候的父亲一样。那时候,父亲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我还是个刚刚不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农村,谁家要是能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也是一件挺风光的事。通常一大家子只有一辆自行车,兄弟姐妹、妯娌们轮流着骑,并且是必定有重要的事,才被长辈允许骑:赶集、走亲、回娘家,或者是未婚的小伙子去相亲见面,骑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会是一件很有排面儿的事。


我们家穷,不知是攒钱攒了多久,才攒够一辆车钱。光靠庄稼地的那点收入,显然是不够的。那时候,父亲在镇上五金厂做工,铁匠,每个月的收入也非常少。我家买的第一辆自行车,想想当时应该还是借了一点钱,狠心买下的。因为在之前,发生过一件事故。


模糊记得是姥姥家先买了新自行车,小姨骑着来我家走亲,应该也是有显摆的意思,那时候的小姨不过也是十几岁的孩子。


而当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放到我家院子里的时候,我当时整个眼神都直了。真好呀!于是,我趁大人们不注意,迫不及待地蹬了上去。只听“哐当”一声,自行车倒了,我也被砸到了底下,痛得哇哇大哭……


大人们闻声赶来,也都吓坏了,因为我满脸都是血……


经历了这一次事故之后,父亲决定也要买一辆自行车,意在不让我再那么新鲜别人的自行车了。有了自家的自行车,就有了想怎么骑、想什么时候骑就什么时候骑的一份踏实。


自从有了那辆自行车后,我在别的孩子面前也有了炫耀的资本。当然在家里,大人们还是严格要求和认真交待,不能轻易动那辆自行车,因为我年龄太小,长得个子也太矮,根本还够不着骑。


后来,我年龄大一点,就由父亲在后面把着,慢慢学会了。再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家里陆续有了不同的自行车。那时候的自行车在农村都用得比较费,用来驮百十斤的化肥、粮食,是常有的事,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和运输工具。


只是,那时候淘气的我们,常常把自行车的链条故意弄断,偷偷把车胎扎破,因为这样,大人在修过、补过几次之后,失去了耐心,我们就可以明目张胆地用链条和车内胎来自制洋火枪了。


父亲的第二辆车


父亲是个农民,但又是一个不太合格的农民,种庄稼总是比别人家收的少。当过铁匠,基本也是学徒,基本没有出师,干了没几年,就回家种地了。种粮食种不好,父亲就种瓜,对种瓜这件事,父亲倒比较得心应手,每到夏天西瓜下来的时候,父亲的第二辆车就派上了用场。


父亲的第二辆车,是一辆小拉车。别人家的车多数是木头做的,而父亲的小拉车是铁的,因为父亲当过铁匠的学徒,就用一些铁管焊了一辆人能拉,牛也能拉的小拉车。我们家的小拉车比别人家的沉,拉着费劲,是那时候最令我们头疼的事。


而父亲就用这辆铁的小拉车,卖了一车又一车的瓜,然后盖起了我们的新房子。


父亲的第三辆车


到了九十年代初,市场经济了,光靠庄稼地里刨食已明显不行了,村里的人们外出打工的打工,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父亲年龄偏大了,没什么手艺,不具备外出打工的条件,做生意,父亲好像又没那个脑壳儿,家里更没那个本钱。


父亲买了辆人力三轮车,到市区车站拉活儿了。是朋友介绍给他的,说干这个省心,也能挣到一点钱。那时汽车还很少,四五线的小城市好像还没有出租车,那些下了火车或长途汽车的人,如果路远都要坐人力三轮去办事,或者去进货。短途的两三块,二三十里路远的十块、八块。


那时候,我已在另外一个城市上专科,花销逐渐增大。而父亲拉活儿挣的钱,基本就供我的学费了。父亲每隔两个月给我送一次钱,后来变成每个月送一次钱,基本都是一些散票。


那时候,我已懂得爱慕虚荣。因父亲送的钱少或者不及时,还厌弃过他。现在想想,真是有点年少混蛋,那是父亲严寒酷暑一脚一脚蹬出来的钱啊。


父亲也是那段日子染上了喝酒的习惯。喝了酒就要发牢骚,让人有些讨厌。


但有一件事,却让人心疼。


父亲有一次喝酒,掉了泪说,有一天晚上,有两个二百来斤的大汉,坐了父亲的三轮车,说要到离市区将近三十里路的一个村子,天晚了,父亲有些不想拉,但就想着能多挣几个钱,咬牙答应了。两个大汉,将近四百斤,父亲一脚蹬、一脚蹬地拉起他们。当快到村子的时候,父亲早已累得不行了,明显蹬得慢了,那俩人就抱怨,说不坐了,跳下车来扔给父亲十块钱。父亲一下子急了,说好的二十五呀?但那俩人却凶狠狠地说,就这十块,不要连这个也没有了,说着就往兜里揣。父亲敌不过两个大汉,就转变态度近乎央求了,说不给二十五,就给二十吧。这么大黑天儿的,都不容易。


那俩人把眼一瞪,说不容易的多了,挥起拳头要揍父亲。


父亲没办法,孤身一人,在人家的地盘不得不低头。只是,往回骑三轮的路上,全身被汗水湿透的衣服,还有酸痛的腿,心里窝着的火与委屈,蹬着蹬着,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了……


那时,父亲已四十六七岁了。


渐渐地,出租车多了,私家车也多了,父亲没多少生意了。


父亲用他仅有的壮年时的几年力气,在那座城市里,蹬出了一个长征,挣了他儿子的学费,然后不得不与那座永远不会接纳他的城市告别。


父亲第四辆车


父亲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腿和腰椎间盘还落下了毛病。父亲又回到农村种地,父亲还是种不好。只是种好了又如何呢?粮食的价格几乎还是十几年前的价格,并没有涨太多,电费涨了,水费涨了,化肥涨了,农药涨了,唯有粮食,没涨多少……


种瓜,父亲也再弯不下腰了;拉车,父亲也拉不动了。


好在,社会发展了,科技进步了,父亲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上街、赶集,买菜,换面,方便多了。只是父亲老了,一天比一天老。


那几年,我在城里混得也不轻松,房价一天比一天涨得凶,像发射火箭,而我的工资却像是蜗牛,慢得让人上火。只好,在工作之余,干一些零活儿,好凑够一套可以安家的小房子的首付。


为了这,把一岁半的儿子放在了老家,于是父亲就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拉着他的孙子,下田,赶集,送幼儿园,风雨无阻。孙子在电动三轮车上淘、在三轮车上闹,有时哭,有时咯咯笑,而父亲愈见苍老的背影,一天比一天安静,一天比一天沉默,偶尔也回头冲他的孙子笑笑。


儿子上小学了,我的房买了,父亲用电动三轮车把孙子送到城里来,还送来了几床新棉被,一袋面,一袋糁子,两大篮子自家种的蔬菜。然后默默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消失在小城街道的车水马龙中。没顾上在我的新家喝一口水。


父亲说,得赶着回去浇地呢。


第五辆车


我也变成个踏实努力地中年人,工作,上班,写稿,出书,拿奖,日子慢慢好起来了。


我也要买一辆汽车。


车,好像不只是一个工具,还是一个面子。


本来,想好的,要买个跟帮带遛儿的,就是所谓的工薪阶层,上班族开的吧,十五六万。


钱有,早在银行卡里了。可是,去市区买车的时候,改主意了,因为在公交车站,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在极力地拉客,好多人都摇头不坐,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烫到了,不敢再多看一眼。


到了4S店,买了一辆最便宜的、低配的车。


我开车回了老家,父亲有些吃惊,但似乎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的儿子买汽车了。


我说,爸,咱开着车去赶年集吧。


父亲说,有三轮呢,三轮更方便。


但我还是执意要父亲坐我的车去。


父亲答应了。


父亲换了新衣,坐到后座上,一路上无语。而我却分明能感到他心中的惊涛骇浪,我心里也有一份惊涛骇浪……


作者: 海 波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