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了一部书《从繁华说到寂寞》,讲的是诗人吴伟业(梅村)纠结的生平:从少年成名、22岁中得大明朝榜眼,到满清十万铁骑踏碎金瓯、华夏沦落胡尘里,诗人即使踏遍春山、满眼芳华,内心深处依然是无边无际的孤寒。在时代的狂飙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点浮萍,没有大好河山可骑驴的闲雅,只有逐风尘的落寞。在江山易色的苦痛中,或许只有美人卞玉京能照亮他的一点行色,虽然只是萤火一点。
在明王朝覆灭已经进入倒计时的1643年春天,苏州的风雅如明日黄花一样凄美。33岁的吴梅村在给好友兼同窗吴继善饯行的酒宴上和芳龄19岁、正是豆蔻年华的卞玉京再次相遇。两个人都装得没事人儿一样,吴梅村忙着筛酒抱菜,忙着祝同学入蜀为官、能在天府之国有一个锦绣前程。卞玉京则即席赋诗:“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即席口占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已属不易,卞美女蕙心兰质,才气纵横。
诗是送给吴继善的,也是送给吴伟业看的,这个姑娘也是“大叔控”,郎情妾意早已萌动多时,只是隐忍不发。晚明文人大多喜欢泡在脂粉堆里,追求放浪的风雅,吴梅村这个崇祯钦点的榜眼、风流自赏的诗人自然也深谙此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吴氏的心里全是卞玉京的迷人倩影。而卞姑娘也对吴一往情深,毕竟月中折桂的殿试三甲能有几人呢?
卞玉京让男人们如痴如醉,不仅仅是绝代的风华,这个姑娘虽然堕落风尘,但她骨子里还保有纯真,初相识如同临家女孩,这对很多文士都有很强杀伤力。卞姑娘不善应酬,和陌生人在一起会脸红扭捏,熟了才会诙谐幽默,言锋甚健,有时像个话痨儿,但吴梅村这样的男人们爱听。同时,她善画,以斑竹为帘、佳墨良纸为伴,在南京石竹斋的小花笺上挥洒丹青,整体风格是心高气傲误入风尘的一个奇女子在和世俗抗争,隐隐约约透着出尘之气。
家花没有野花香,恰恰野花又是如此娇艳,而且文思清丽,这样的好花可遇不可求,谈笑中吴梅村就倾倒在卞小姐的香雪海中。他们点燃红烛、沐浴熏香,还要调筝置酒,还要赋诗吟咏,吴伟业感觉暮春时节的吴中真的无比美好。卞姑娘又喝下一杯酒,艳若桃花,她觉得应该和吴才子双栖双飞,斜倚几案,低声问:“你也与我一样有此心思么?”吴梅村无语,他是一步登天的青年才俊,如果娶妓,名教会不会让他由“一步登天”变成“一脚踩空”、滚落尘埃?他怕怕,于是装傻。
卞玉京果真不俗,凄然一笑,不再无语凝眸,既已如此,就做不求所有只求拥有的情人吧。吴梅村心里暗喜,真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失恋的卞玉京依旧在花枝驻香竹影动摇中等待,有幽幽叹息,或许也有对薄情郎的哀怨。如果不是胡马渡江、鼎祚倾颓,小女子的愁绪还将蕴涵,但天下大乱让卞玉京只好披上一袭道袍,逃离南京,乘扁舟一叶避祸山林。
数年后红叶经霜时节,吴梅村去风流教主、失身事清的钱谦益家做客,恰巧卞玉京也来看望柳如是,钱谦益想做月老儿,但卞道姑却躲在柳如是闺房中称病不出,一次可能擦出火花的良机稍纵即逝。或许,物是人非事事休,卞玉京不忍再让面上珠流。和“人中柳如是,是如柳中人”的闺蜜比,卞是固执传统的女子,她的敏感和自尊如一把柳叶刀,把她自己割得遍体鳞伤,和一个来迟、但好歹来到眼前的幸福擦肩而过。
牵手的失败,让两个人最终形同霄壤:凭借《圆圆曲》直追《长恨歌》的沉郁哀婉、文词瑰丽,“梅村体”让诗人誉满大江南北,“恸哭六军皆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让吴三桂“白晰通侯最少年”的形象碎成一地鸡毛。吴三桂想玩儿“潜规则”、花钱买诗文消灾,被吴梅村断然拒绝,从此清者愈清、浊者愈浊——吴梅村虽然也因为在大清朝当了四年公务员而为人诟病,连戏子都在《买臣休妻》里斥骂:“姓朱的哪对不住你?”台下观众吴梅村脸皮不厚,顿时羞愧难当,到死还说“总比鸿毛也不如”,追悔莫及。
卞玉京则在道观里磨灭了文艺女青年的一切香艳,生活无着时甚至需要一位著名老中医、居士郑保玉的帮助,才得以生活。为报答老人,卞玉京刺舌血,三年用自己的血抄了一部《法华经》以赠——这种泣血的惨痛令人不忍视听。不久,卞玉京香销玉殒,年四十出头。吴伟业大恸,写下“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独飞信不还”的诗句。美女多才,很多时候反而是命运多舛的前奏。
卞吴有情无缘,反而给后来者留下数百年的念想,尤其是以满清这个历史妖孽为背景更令人唏嘘不已。我也有两分感伤,但忽然又听到一段关于毕加索的故事:他的“关门情人”拉伯特老太太拍卖了一批当年毕加索的作品,她很得意当年小小年龄就和爷爷辈的画家走到了一起,但我想着她青春的面庞和一个老人亲密接触,鸡皮疙瘩乱掉——从这个意义说,吴卞也算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唯美的背影。
作者:程愉昶 编辑:李耀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