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母亲常常要我帮她“缠线团儿”。


从供销点买回的棉线是一把儿一把儿的。一把儿棉线就是无头无尾、沉甸甸的一绺儿棉线圈儿,线圈长长软软,看似杂乱无章,但是,母亲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分界。她两只手绰进棉线中间,三扭四扭,向外一挣一撑,软塌塌的棉线圈儿就变成一个硬乎乎的椭圆形了。我的任务就是撑住这个椭圆形。


母亲从我撑着的棉线圈儿里,找出一个线头,拉出去,缠在一个小小的硬纸片上。一开始,棉线磕磕绊绊,被小硬纸片的边角阻碍,母亲的手几乎拿不住它们,动作很小心,速度比较慢。不一会儿,纸片就被源源不断缠上来的棉线淹没了,母亲手里捏着的已经是一个圆圆的小棉球,缠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


母亲左手拿着线团儿,右手把从我这里拉出的棉线往上缠。她的两只手配合着旋转,像在跳舞一样,又灵活又快捷。母亲一边缠着线团儿,一边和来串门的人唠家常,来串门的人坐在一旁的柜子上纳鞋底。


我可没兴趣听她们说什么,只管伸出胳膊撑着线,随着母亲和棉线游走的节奏左右晃着身子。有时候,耐心不够,或是鼻子痒,抬手去抓,手一动,线就乱了。母亲就会走过来,帮我重新整理,整理好的棉线又套在我伸出的两手上。


我撑着线,母亲缠着线团儿。我常常退后,再退后,这样我和母亲之间的线就会变长,再变长。棉线太长了就会松垮下来,在空中形成一个弧形。这时候,母亲就要说话了——这样不好缠,线容易断。我却喜欢长线晃晃悠悠从我这头跑到母亲手中的“雪球”上。


有时候线乱住了,棉线不能顺畅地拉出去,卡在那儿了,母亲就稍微用力拉,我就感觉到了力度。母亲一拽,我就一顿,可好玩了。很快,棉线又像流水一样流淌而出,母亲的两只手又飞快地旋转起来,我端着两只胳膊又左右摇晃起来。白棉线在我和母亲中间,像一条细细的河流,总也流不完,我就是那源头;像是无休无尽的蛛丝,我就是那只修行了千年的大蜘蛛;像一脉摇摇晃晃的悠长吊桥,我就是那个从这头跑向母亲那头的渔家小孩。


所有的想象都想了一遍,手上的线还是没有缠完。缠线团儿对年幼的我来说太无聊了,要缠好长时间才可以出去玩。


母亲手里的线团变得更白了,更圆了。圆圆的棉线团儿对我成了诱惑,我要求和母亲换工作。母亲不肯,说你哪里干得了,还是乖乖撑你的线吧。


母亲缠棉线,有时缠白棉线,有时缠黑棉线。白棉线像雪球,黑棉线像煤球,都圆得让人想握在手里把玩。


棉线,有棉花的柔,有时光的暖。用棉线缝被子衣物,不易滑脱。扯断它时,它又不会太固执。棉线断裂的声响也是好听的。棉线没有艳丽的色彩,只有经典的黑与白,我觉得那才是经风经雨百看不厌的天地纯色。棉线不光滑,那绒毛飞散的微糙足以积淀得下日月灵气,藏得住平常日子历久弥香的真情。


棉线敦厚、温柔、包容、不张扬,帮我们缝起了长长的岁月。岁月静好,皆因有爱。母亲为全家人缝衣服、缝被子,把棉线团儿从大用到小,从小用到完,然后再去买线,唤我来撑线,缠线团儿。


那时的母亲多年轻啊!小小的我扎着羊角辫跑来跑去,跑着跑着就跑出了童年。


“长安城中月如练,家家此夜持针线。”崔颢在《七夕》里所写的线,是棉线吧?“慈母手中线,临行密密缝。”孟郊在《游子吟》里提到的线,是棉线吧?在我的童年,站在黄昏的小屋里,我和母亲一起缠的线,是棉线。


今年母亲又要做新被子,我打电话说:“等我帮您缠棉线啊!”


作者:张爱丽  编辑:李耀荣